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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金霞丨怀念父亲

史金霞 体验大地 2021-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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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收入史金霞著《教育:一场惊人的旅行》一书中,第三辑《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第三章《为了生活是桩美好的事而生活》。

配乐,邓丽君《路边的野花不要采》。2015年7月,在父亲因病而陷入神智恍惚的最初时候,他一直在唱这首歌,日以继夜,献给母亲。


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里你还活着,于是

不愿醒来

父亲节又要到了

爸爸,你还好吗

2019年6月12日                             


距离父亲去世,已经6年了。

我多么希望,他还活着⋯⋯

史金霞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诗经•蓼莪》

01

我站在那里,愣住了。

面前是一排水果罐头。父亲临终的日子,最爱吃的食物。


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去挑几瓶水果罐头,买给父亲吃。然后,才想到:父亲已经不在了,他再也不能吃了。我便站在那一排罐头面前,愣住了。


星湖花园站附近的九华路,是父亲在苏州居住时,和母亲两个人经常一起去买药的地方。之前,我倒是不常来。父亲去世后,我一个人散步走过几次,总会想,这里或者那里,父亲曾经怎样走过,他看到过什么,看到什么后,他会说什么,以及,他是怎么和不礼貌的药店服务生理论的。为什么,我竟然一次都没有陪父亲,走过这些地方呢。他和母亲,游走这附近的街铺时,到底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呢。


一年前,他们俩第一次乘106,跑去欧尚超市购物时,在超市里,父亲按捺不住激动,给我打电话,那股子兴奋骄傲,如在昨天。


今年春节前,为了找到理想中的理发小店,他们俩又乘47路,到葑门菜场,在横街上逛了一逛。在苏州生活了5年多,我第一次去葑门横街,竟然是上个月,为父亲的五七祭日买纸钱。


这样深秋的季节,父亲是不曾在苏州居住过的,而且,再也没有可能了。也许,他会以另一种方式来到苏州,来闻闻桂花香,来看看银杏叶,再在小区的健康跑道上走上几圈。健康跑道,自父亲离开苏州后,已重修过,在他病重的时候,保持着奇迹能够发生的强烈愿望,我以各方式激励父亲与病魔斗争,鼓舞他活下去的意志,其间,把小区里重修了的跑道照片和开放了的喷泉照片,一遍遍给他看,对他说,快点好起来,好起来再回苏州,跑道上健身,看美丽的喷泉。


然而父亲终于是没有好转起来,他再也不能亲临这里了,以我所能够感受和看到的形式。


是的,我无比地希望,父亲并没有真正地消亡。——他应该以另一种形式存在,永远不消亡。总有一天,我们会在另一个空间里,再次团聚——“在天有灵”,“泉下有知”,这样的词语,是古人的愿望?猜想?还是,见识?


本来想写的很多,觉得我可以平缓地叙述,乃至思考,表达我因为父亲的离世,对灵魂的事,死亡的事,精神的事,活着的事,存在与消亡等等的理解。


写了几行,发现我并不能做到。

眼泪仍然不受控制地滚滚而出:父亲确实不在了。


在这个活色生香的世界上,我再也不能看到父亲了,我的父亲,无法触摸,无法听闻,无法感受,他成了只能缅怀的对象,成了死者,成了一个词语,而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一想到这些,泪如雨下。


几十年来,我无数次写到过,谈到过,思考过甚至经历过死亡,唯有这一次,父亲的死亡,我才认识了死亡。


2015年11月5日  18点52分


02

农历十月初一,是“寒衣节”。

在河北老家,按风俗,这一天祭奠先亡之人,谓之送寒衣。冬季的寒衣节,与春季的清明节,秋季的中元节,并称为一年之中的三大“鬼节”。


一早,妈妈和弟弟就乘车从县城赶回老家,为父亲送寒衣。我不能回去,告诉妈妈替我多烧些纸钱,送上几句话。


今天,苏州一直在下雨,下午批作业,开会,结束后已5点半了。下班回家路上,同事小王的小女儿琪琪在车内玩手影游戏,和琪琪玩着手影,我给她做大雁飞。便想起父亲来,儿时夜晚,用来照明的是蜡烛或煤油灯,父亲常常做手影给我和弟弟玩,他会做大雁飞,会做兔子觅食,会做骏马奔驰……手边做,边以口技摹声。墙上,父亲的手影,屋内,我们的笑声,炕上,母亲的温暖。那些个欢乐的夜晚,隔着寒夜,隔着冬雨,隔着雾霾,隔着生与死,仍然清晰。


昨夜9点50分,饮泣写下这些文字,发给弟弟,仍泪流不能禁。


是夜10点04分,弟弟看到,隔着手机屏,姐弟二人相对而泣。


第一次感到父亲尸骨独存于大地的冷寂凄苦,是在2015年10月1日凌晨,长假回家时。那夜,我们一行四人(阿姨、姨父和女儿小寒),冒着秋雨,从北京连夜赶回老家。下高速时,已过子夜,阒无行人,迎着釜阳山一路向西,渐行渐近安卧于太行山脚下的小村落。秋夜的凉冷,隔了车窗依然可以感受到。想到此时,在家中等着我们的,只有母亲,听闻车声赶来开门的,再也不会是父亲。而群山之中,有父亲的坟茔,一座新坟,孤零零,一个个漫长的夜晚,一天天向着寒冷。第一次,我想到父亲会不会夜夜寒冷,孤独,会不会想念我们。


我们还在一起,说着他,或悲或喜。

有时候,其中哪一个做了什么可笑之事,其他人便会说“老史看到了,在骂你这个笨蛋呢!”然后,大家笑起来。有时候,翻看保存的照片或者视频,一直看到泪流满面,之后好多天,都不敢看父亲的影像。有时候,翻检二十几年前的信件,我和弟弟读大学时,父亲写给我们的信,还有一些得以保留,比较他对我和弟弟各自不同的叮嘱和期望,以及每封信末都一样的“我工作很忙,你妈身体很好”……有时候,一遍遍凝视墙壁上,挂历上,甚至烟卷盒上,痒痒挠上,那些父亲写下的春联,记下的账单,油然有感而写下的诗词,一一拍下。


我们姐弟儿时,父亲最爱写的一幅春联是“桃花梨花结硕果,男孩女孩栋梁材”,写完,骄傲地贴在正门上,来客每每一边赞叹父亲的毛笔字潇洒遒劲,一边称赞我们姐弟俩才貌双全,父亲则满怀自豪,全部领受。如今,我们姐弟,按照农村人的标准,的确都成了栋梁材,老家真成了老家,那幅对联早不见,母亲也搬到城里和弟弟同住,唯有父亲年年写的“人口平安”,还在墙壁上,照看着老家。


所有这些,有一个词,叫缅怀。

缅怀的目的,是为了纪念还是为了忘却。

有时候,我也想不分明。

每一次缅怀的结果,都有力地证明了一个事实:父亲已经不在了。


再有三天,是11月16日。也就是说,再有三天,父亲就辞世两个月了。


这两个月,对我而言,如此漫长深远。父亲的一生,我的四十多岁,好像都抵不过这两个月的长。与母亲和弟弟,是保定到苏州之遥,与在外求学的女儿和阿姨一家,是苏州到北京之远,这些遥远,在与父亲的天人永隔面前,也都不算什么。


2015年11月13日  11点30分


03

我还是不能平静地讲述父亲,不能平静地诉说对父亲的思念。不能够只是心痛而不泪流。


一想到,父亲活泼泼的这个人,已经被孤独地幽闭于地宫,一想到,殓入棺中时,面色安详如熟睡的父亲,他的面容会被虫蚁侵蚀,会化而为白骨,会再也不能成为他了,一想到,“三七”日到父亲的坟上,看到圆坟时,他的孙女儿小伊围着坟头洒下的五谷已然萌蘖发新绿,而坟茔周围,蝼蛄纷纷,一想到,“五七”之夜,我独自一人,在苏州的星湖街口,焚化纸钱,朔风野大,焰影幢幢……一想到这些,我便有彻骨的寒冷,彻心的悲痛。

然而,又不能不去想。


去到父亲曾去过的地方,会想这个地方父亲曾经来过,而他再也不能来了;去到父亲不曾去过的地方,会想这个地方父亲竟然还没有来过,而他再也没有机会来了;吃到父亲吃过的东西,会想这些东西父亲爱不爱吃,而他再也不能品评,再也不能一边嫌贵一边大口大口地吃一边很配合地给我们摆造型任由我们拍摄了;吃到父亲从未吃过的东西,那种难过,使我吃这些东西,都成为一种罪过。


没有任何一件东西,一个场景,一处地方,不能够与父亲联系在一起的。因为,睹物思人,本来不取决于物,取决于睹物的人,与所思的人,取决于这二者之间的关系。因为,2015年9月16日辞世的人,是我的父亲。我是她的女儿。他是我唯一的父亲,我是他唯一的女儿。

而我们,从那一天起,便再不相见。


物理学和化学,可以告诉我,父亲并没有消失,他已经或者正在转化成另外的形式,他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哲学也可以告诉我,父亲并没有消失,生与死都是可以思考的问题,灵魂的有无,意志与肉体之间,所有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宗教也可以告诉我,父亲并没有消失,佛曰一切都有因缘,生与死,聚与散,都是因缘,都是同一;《圣经》说,“他必蒙耶和华赐福,又蒙救他的神使他成义”。


然而,那个属于我的父亲,实实在在的父亲,无论是科学哲学还是神学佛学,都只能解释而不能保存,只能安慰而不能复活,医学,也并不能医治。不管是父亲的病痛,亦或是我们的心痛。


父亲就是去世了,没有了,消失了。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了父亲。他仅仅存在于我的并不完整并不清晰的记忆中了。翻看父亲的照片,越是隔了时间久远的照片,越是看着陌生,三四十岁时候的父亲,其实我已经不大能记得清楚他的模样了,甚至五十多岁时候的父亲,他的照片,倘若细看,也不能与记忆中的重叠。


在父亲正当人生壮年的时候,我还是个连自己都看不真切的孩子,心里想念着的都是离奇古怪的梦,何曾仔细端详过父亲!当父亲白发丛生,步履日益沉重,年过半百之后,我心心念念的,是我的事业,我的孩子,我的现实与理想的冲突与挣揣,即使在十一年前,父亲独居家中,脑溢血突发,险些瘫痪在床,疾奔归家的我,第一次为父亲洗脚,第一次感到父亲老了,第一次害怕永远失去父亲,甚至几个月后,在石家庄培训时,念及于此,深夜不寐,失声痛哭……即使是这样,我其实还是没能仔细地珍视我的父亲!


11月16日,农历十月初五,弟弟的生日,父亲离开我们整整两个月了。

弟弟在朋友圈写道:

今天我生日,吃了妈包的饺子,一家人围着看女儿弹琴,想起上学时过生日不在家,爸爸给我捎了一瓶白酒,如今寒夜老家荒野坟茔前只有三个酒杯两个酒瓶和他做伴了。


半个月后,12月1日,农历十月二十,是父亲的生日。去年他生日时,第二次来苏州躲霾,天极冷。我上完课,下午去苏州高铁北站,接他们回家,晚上只简单煮了面条吃。之前想过给父亲买个生日蛋糕,点上蜡烛,唱生日歌。又想他血糖高,不能吃甜的,买了他也不吃,还会多嫌我乱花钱,就没买。于是,这就成了终生的遗憾——我再也没有机会为在世的父亲买一次生日蛋糕,点一回生日蜡烛,唱一回生日歌了,哪怕他并不吃,哪怕他真的会嘴上说蛋糕太贵你净瞎花钱。


04

公元2015年6月21日,父亲节。

我写了一篇题为《为了生活是桩美好的事而生活》的文章,发布于我的个人微信公众号“体验大地”上。文章落笔于父亲的病痛,我写道:

我那被病痛折磨的父亲,对于生命和死亡的惶恐,有时令我心疼,有时令我同情。面对死亡的恐惧,理性的分析劝慰,甚至医生的敦劝开导,于他而言,都不及一泡屎一碗饭来得实在而有说服力。……


于时,尚不知,两个多月后,公元2015年9月16日,父亲就撒手人寰,永远地离去了!阖棺前,我将父亲平日喜欢把玩的两个小葫芦、一个串佛珠还有今年春节我为他买的福字金戒指,一一给他放在手中,戴在指上,父亲的手指苍白冰凉又柔软,父亲的面容安祥恬静如睡,想必再也没有痛苦了。而我却无法因此释怀,这世上虽然每天都有人离去,唯有这一次,父亲的离去,让我真正体会到何谓生离死别。父亲的去世,使“死”这个词,不再是一个词语,而成为一个具体实在的打击。我的世界,缺失了重要的一块,再也无法补上。


父亲,今天早上

我站在那朵牵牛花面前

几十年的记忆,扑向花瓣

紫色的容颜,如笑脸


父亲,今天上午

我穿行在陌生人中间

瓜蔬果菜,赤橙青黃蓝

味蕾饱满,如少年


父亲,正午阳光艳丽

柿枣杨槐的小院,中间

十八捆香,搭起来的山

火舌冲天,在我面前


父亲呵,你是不是在那时刻

感到浑身松懈,重新睁开眼

这个世界,重新扑到你面前


父亲呵,一朵花一个世界

我从你的全世界里

凝视这一朵花,整个春天

我的心愿,你一定听见


2015年9月11日上午,我去县城南边一个小村子,寻一位年近八旬的老婆婆,为父亲烧香叩拜,送神祈福,寄望于万一。


9月13日,辞别忐忑不安的母亲,为高烧不退的父亲擦了面,我乘早上第一班2路车,经县城,到北京,再次返回苏州上班。


9月14日夜,查经。我睁开眼,看到我的手指指在此句“他必蒙耶和华赐福,又蒙救他的神使他成义”,泪流满面。


9月15日晨,想着昨夜经文与昨夜的梦,神情恍惚,第一次用洗面奶刷了牙。


9月16日下午1点10分,拿起手机,弟弟来电,父亲辞世。


是日,奔丧回家路上,流泪写下这些文字:

爸爸,从今以后,我只有在梦中,才能看到你对我笑。请您在天堂,也要这样幸福地笑。感谢您给了我生命、爱以及世间一切您所能够给予的美好,我们会照顾好妈妈、自己和孩子,好好生活,请您在天堂,一定要这样幸福地笑。


9月18日,安葬父亲,晚上9点,写下这些文字:

这好像一场梦

午后的大太阳,风从眼前刮过

远处的青山和脚下的玉米地

这是一个梦吧,爸爸

当我睁开眼睛

你正蹬蹬蹬走上台阶

甩开帘子,推开门

献宝一样,把手里的一把酸枣

放在我手心里:

“吃吧,霞!

这是你爸爸特意去给你摘的,

我们闺女最爱吃了!”

这是真的,爸爸

当我醒来你就在那里


父亲之后,最为触目惊心的是,死去的父亲,成了荒野里的一座新坟。


我不能接受事实,却必须承受事实,我无法改变现实,却必须改变自己。


05

此时,文字的意义,格外鲜明。

文字是一种魔法,它可以赐予亡故者新的生命,赐予后死者永久的慰安。

写作的过程,如同放映,父亲便在我的文字中复活。


三天圆坟,我写下《祭父文》:

父兮生我,四十二载/七十而殁,欲养不待/哀戚无穷,梦寐求之/求之不得,泪涕泗之/瞻顾遗迹,如在昨兮/苍之天兮,曷有竭兮/去乡八岁,聚少离多/而今诀兮,追悔莫及/父兮父兮,音容宛兮/墓如丘兮,纸成灰矣/往事历历,来日尽矣/养育之恩,终难报矣/父兮父兮,鸟在檐兮/日之将出,母在庭兮/弟兄其侧,靡室劳矣/父兮父兮,鸡在栏兮/日之夕也,母在室兮/弟兄其侧,靡有朝矣/父兮父兮,入我梦乎/生时记忆,当不泯乎/父兮父兮,佑我母兮/黄土青山,万古为一!

乙未八月初九,2015年9月21日


一七上坟,我写下《一七祭父》:

尤畏人定时,草虫复嘤嘤/北窗临远山,秋意砭我心/冰棺闻父唤,殓柩指犹寒/叩首墓灰前,蝼蛄窸萦纷/念念去千里,怅怅归故居/晓看经行处,湿露冷一村/吞声别慈母,回首泪沾襟/萧萧禾稼地,簇簇土茔新。

2015月9月22日  22点03分 


秋分日,我写下《秋分夜有感》:

世事如梦,难辨真伪/恍惚若醉,不知死生/荦确角列,茫荡浩渺/依稀仿佛,呜呼哀哉/涕之泗之,祈之祷之/忧兮怜兮,中夜叹兮/思不见兮,梦非梦兮/天地万物,为刍狗兮!

2015年9月23日  22点50分 


三七立碑,我写下《三七祭父》:

莽莽渺渺兮,旷野无语/蜿蜒嵯峨兮,峦黛岑寂/五谷生新绿兮,一喜一泣/四时仍交替兮,寒暑易节/酸枣如珍珠兮,采之谁遗/山楂似玛瑙兮,掇之何藏/举箸向盘飨兮,心有所感/酾酒临秋风兮,目有所视/碑默默而无言兮拭如有待/野茫茫而无尽兮望如有情/夜归闻犬吠兮,不见父景/日出迎朝晖兮,唯与母别/夫天人远隔兮,痛何如哉/痛定之日其必至兮/而无痛之苦其谁知!”

乙未八月廿四,公元2015年10月6日 15点 44分

泣笔返京途中                     


寒露夜,我写下《寒露听风有怀》:

虎啸龙吟动地哀/风狂雨骤惊天渊/夜静人定心难定/秋深露寒神亦寒/南窗遥睇楼遮目/不见故园恨无边/太行麓处青黄冢纸灰燃尽生紫烟

2015年10月7日  23点37分


……写下来,就是说出来,我将疼痛哀戚怀念梦忆愧悔呼告,都化成屏幕上的文字。

借助语言文字,记忆中的父亲,变为实在。


父亲在世的光景,记得最清楚的,还是自2013年圣诞节那天父亲被确诊为癌症晚期后的这一年多。尤其是,2015年6月底,父亲病危后朝夕相处的这两个多月。而这两个多月里,因为癌细胞转移到大脑,迅速发展,父亲其实并不能说是完全清醒的。这两个多月,也许是父亲自患病以来,过得最无忧虑的两个月。有时候,连我们都不认识,甚至也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即使如此,神志不清的父亲,他求生的意愿和意志力还是鲜明强烈顽强的。


一年多中,我们没有告诉父亲他的病情,父亲也很配合,并不要求看自己的病例。他愿意相信他的病是可以治好的,他一直希望自己的病能够治好。


2014年元宵节后,父亲和母亲第一次同来苏州,那几十天,是最快乐的。几乎每个周末我都会带他们去吃大餐,游苏州,吃了西餐,火锅,韩国菜,日式料理,苏式小吃,赏玩了虎丘,拙政园,平江路,观前街,金鸡湖,李公堤,东方之门,科文中心和我的学校。父亲心情舒畅,以为病情大好,甚至还胖了些。回家时,生平第一次坐了飞机,父亲站在候机大厅时,手把行李车,四顾之态,俨然实现了儿女成为栋梁材的梦想,悠然自得,其乐何如!回乡后,父亲逢人便讲苏州的美,描述他飞在天上的感受,每每与人应道:“这回死了也不冤了!”然后,哈哈大笑。


随后的一年多,父亲还是精气神渐渐衰弱下去,各种不适症越来越多,越来越严重。所有的不适,我们给他解释说是肺气肿,是糖尿病,是前列腺肥大,是便秘,是安眠药的副作用,凡此种种,他都愿意相信。


一年多中,不管药有多苦,剂量有多大,不管发现了什么秘方偏方,父亲都愿意去尝试。即使是在最后的日子里,父亲也很配合地吃药,只要告诉他吃了药就会好转,哪怕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也会听话地把药吃下去。


如何面对垂危必死之人的生与死?

生的尊严与死的尊严,生的勇气与死的勇气,在父亲垂危之日,面对挣扎求生的父亲,我一次次思考这个问题。


父亲只有一天断食,在最后昏迷的几日,稍有清醒,甚至并不清醒,只要喂食喂水,他都会张嘴吃下去,哪怕那时候,他已经丧失了吞咽的能力。

父亲对生之留恋热爱,让我满怀敬意。


父亲是最热爱生活的人,喜欢美食美酒,尤其对儿女的好意,从来热诚领受,热烈炫耀,生怕辜负了儿女的孝心。给他买电动车,他会配合地摆拍,给他买了金戒指,他会在拍照时特意把戴戒指的手露出来,给他在城里买个小房子,他会遍告老伙计“我老了老了还要去住楼了!”带他去游山玩水,他会做出各种憨态,扮猴子扮熊猫,攀树登岩吃竹叶,即使在弥留于病榻之时,用吸管给他吃啤酒红酒白酒,他还会艰难地露出笑容,每一次,两个大人为他翻身,双膀较力,“一二三!”再放到充气垫上时,他也都会裂开嘴巴笑一笑,有一次,我和弟弟两个人为父亲换床垫,我怀抱着父亲,他使劲地抬起头来,看看我,然后,将头枕在我的胳膊上,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世界的广大迷人,生活的痛苦丰富,家的温暖羁绊,都值得活着的人,为之努力奋斗,为之忍受,为之煎熬。


我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是泉下有知,还是在天有灵,还是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中。生活是残忍的,命运是冷酷的,单个的人,是没有还手之力的,我只能一遍遍告诉自己:为了生活是桩美好的事而生活吧,爱这世上,还属于我的亲人和朋友,爱我自己吧。


我知道,父亲是希望我们都能像他一样,努力并热爱地,好好地拼命活下去。


2015年11月23日  21点52分



06

止庵的母亲去世后,他写了《惜别》,一本书。张大春的父亲去世后,写了《聆听父亲》,一本书。


我周二晚上(或者是周一)曾经做梦,梦见爸爸临终的情景。梦中,我亲眼看着他离开人世,拼命拍他的脸,想把他叫醒,他听到我叫他了,也感受到我在拍打他,他使劲睁眼,想动,使劲地抖动面部肌肉,但是,眼睛还是没有睁开,还是没有醒过来……快一百天了,我们觉得这一百天很漫长,其实,才只是一个开始。


我最怕看到老人,如果是年岁很大的老人,就会想,为什么父亲不能活这么大,他的人生中都没有活到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时候,就去世了。看到和他差不多的老人,就会想,为什么他们还都健在,还能坐公交车买菜,还能早起遛弯,可是我的父亲却不在人间了……


父亲生日那天,我还和母亲以及弟弟视频,我们都没有提那天是父亲的生日。人生有许多种假设,我常常想,假设父亲从工商所回家之后,这些年,到北京跟着王大枪干点事,或者在外面再找个什么差事,也许他就不会这么快离世,因为他有事情可做,有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局限在这个狭隘陈陋的小村子里,可能心情会好些?假设给父亲换一种治疗方案,即使不放疗化疗,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春天,也去尝试一下传说中的靶向药,会不会他的病情恶化得会慢一点,生命可以再多延长一些时日?但是,谁又知道呢。所有的假设,都不可能去模拟,生命虽然有无限可能,而选择只有一种,唯有落棋无悔。


也许这就是他的命运,我们都长大了,每个人都不再需要他做什么了,没有他遮风挡雨我们也都可以独当一面了,然后他作为支撑这个家庭的支柱的使命完成了,他就该走了。也许这就是父亲的命,他就没有享福的命。因为他接下来活下去的日子,就是应该要享受小寒小伊长大成人,四世同堂承欢膝下之福。父亲对我们最无私了,他要求的很少,享受的很少,受到的呵护关注也很少。 


2015年12月20日


读唐诺的《眼前》,读到关于子产的一句话:“生命只此一回,你的生命却无法完全归自己所用,这感觉很寂寞。”父亲的一生,浮现眼前。


父亲生于丙戌年(1946)己亥月(十月)辛卯日(二十日),公历1946年11月13日,殁于乙未年(2015)乙酉月(八月)乙未日(初四),公历2015年9月16日;父亲的一生,少多磨难,中历艰辛,到晚年,终于可以享受人生了,却因癌症,撒手尘寰。


童年时,因父母婚变导致的家庭变故对他们兄弟姐妹的影响自不必说,少年时,遭逢文革学业中辍也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宿命,年轻时的父亲英俊多才,艺术天赋极高,爱写作善书法,吹拉弹唱无师自通,并且组织能力超群,18岁就开始做生产队长,之后有过多次机遇,比如招工进城,应征入伍,选拔考试……都被人从中作梗,一次又一次,硬生生地掐断了改变命运的风帆。


有时候,我跟他聊一聊这些,聊他的文学艺术梦,聊他青年时代与曲艺家、京东大鼓演员董湘昆通信的故事,聊他在电影公司的时代,总是能拿到最热的片子每个村子连映十几场的辉煌业绩,聊他屡次接手片区最棘手的市场管理工作而与人结下金兰之义,父亲脸上便会闪过一缕温柔的笑意,然后,摸一把脸,扭头问母亲晚饭吃什么,偶尔,也会轻叹一声,然后很用力地咳嗽,巨响打雷一样,撩开母亲亲手卷的门帘,大步流星,走到院子里,抓起扫帚,清扫满院的落叶。


父亲天生不应该是一个农民——我并不是鄙视农民,一个合格的或者出色的农民,应该是母亲那样的人,或者大叔那样的人,他们对土地有着一种深深的迷恋,对耕种与收获有着能工巧匠一样的热爱与诗人一样的深情。而父亲,虽然他18岁就做生产队长,年富力强时还做过村主任,但他并不是一个好的农民,他并不擅长也并不享受他作为农民所要经历与面对的一切。


父亲天生应该是一个艺术家,或者是一个政治家,或者,是一个外交家。可惜,父亲的命运,无法掌握在他自己手中,他的生命完全无法归他自己所用。晚年的父亲,常常陷入沉思,母亲数落他时,常说他是在发呆发傻,我则认为那是父亲经历了一生的偃蹇之后,回顾往事时必然而又难言的寂寞。在这样的时刻,唯有沉默。


事实上,父亲的一生,放在农民中,或者说,放在我们的小县城里,并不是乏善可陈的一生。甚至,很有些丰富精彩。方圆几十里,父亲的名字一直是响当当的,无论是我和弟弟,还是堂弟堂妹,在我们的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时代,父亲的名字,常常给我们带来许多关照,许多骄傲与自豪。更不用说,在我们那个小村庄了。


2016年8月24日 17点45分


父亲的笔迹仍然留在村中



07

回顾一生,几多感慨?父亲从来没有说过。

父亲一生的经历,或得自于母亲的讲述,或得自于我的记忆。


父亲倜傥英俊,爽朗豪迈,一向不乏爱慕之人,因之,青年时代感情经历丰富。

记得年幼时,母亲经常打趣父亲过去的那些恋人,其中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同村姑娘,因为父母坚决反对而致分手,反对原因则是文革时双方父母不是一个营垒。那位姑娘婚后生活并不如意,父母每次提到她的不幸,都未免唏嘘。


在我15岁那年暑假,家里翻盖新屋,一家人借宿邻家,老房子里的东西悉数搬到邻居家,收检西屋时,我在炕席下面发现了厚厚一沓信纸,娟秀的笔迹,流利的语句,深情的倾诉,密密麻麻写满几页纸,其时已读高一的我,很快就读懂了:这是一封写给父亲的情书!信中记述他们共同在玻璃厂上班的经历,写女孩子望穿秋水地盼望在一个个偶然的瞬间——比如晾晒衣物的一转身,车间里交工的一刹那——可以看到心上人英俊的面庞潇洒的身影,可以听到“亲爱的哥哥”那爽朗的笑声或者动人的歌喉,此外,还记述了某些领导意图阻止女孩子与父亲的恋爱以及她的矢志不渝……


可惜,现在我只能凭借记忆来概述信件内容,因为当时的我,实在是被吓到了!我能够看出来这封信是父母结婚以前的,可是为什么它埋藏在这里?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母亲看到会怎么样?于是,我义无反顾地,把它塞进了灶膛。直到十几年后,我才跟父母提起此事,母亲却笑道:“那信我看过,那个女子我见过……”


母亲常说,老史这一辈子,在外面,他谁也不怕,在家里,谁也不怕他。记忆中,从小到大,父亲只拍过我一巴掌,吼过我两三声。倒是我们姐弟常常依仗着母亲,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父亲这一生,最爱的女人,最离不开的人,毫无疑问是母亲。母亲比谁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凌晨哭灵时,母亲才会拍着父亲的灵柩嚎啕大哭:“史文林呐,你谦让了我一辈子了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扔下我一个人走了啊……”


三十多年前,一个冬天的夜晚,一个姓孔的叔叔和一个伯伯,顶风冒寒来到我家。父亲照例让母亲张罗了一桌酒菜,几个人边吃边聊,孔叔叔一口一个大哥大嫂,那位伯伯也不断地说文林你是好人有好报,以后还有机会……那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文艺复兴的年代,各地建立文化站,父亲和孔叔叔都参加了那一次文化站站长的选拔考试,父亲考取了第一名。那位伯伯和孔叔叔到我家登门求告,希望父亲把这个名额让给排名第二的孔叔叔,因为孔叔叔虽然也是一表人才(我依然能想起孔叔叔的样貌以及他的名字),但是家境不好,大龄未婚,如果能够得到这个机会,就可以改变他的命运。于是,父亲就真的把这个机会,这个可以实现他命运(也包括一家人的命运)转折,甚至实现他文艺之梦的机会,让给了别人。之后的三十多年,父亲再也没有碰到这样的机会,虽然有过其他的机会,但因为各种人为的因素,都没有变成现实。后来,他们都老了,孔叔叔在文化站长任上退休,每个月有几千块钱的退休金,父亲一无所有。


父亲一生大部分时间从事工商管理工作,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老工商。父亲一生的至交也多半在工商系统,我和弟弟的干爹,就分别是两个工商所的所长。父亲担任过市场管理员,工商所办公室主任,个体协会主任,片区负责人等等各种职务,在我们县城以西的四个最大的工商所里,父亲都曾是其中骨干。然而,父亲一直都以临时工的身份从事这些工作。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市场经济刚刚开始,绝大多数从事工商税务管理工作的人员都是临时工,其后陆续几十年中,大部分都转为了合同制或者国家正式工作人员。而父亲,阴错阳差地,一次次都失去了机会,而且每次都不是因为他自身的问题,几乎每次都是领导层内部权力互相倾轧的牺牲品——也许恰恰是因为他太能干,太出色,太引人注目,而成为被选中的目标?也许,是因为他太卑微太渺小太不足畏也,所以才会成为领导层中角力争斗时的一颗小棋子?又有谁知道呢?


我记得一个傍晚,父亲从县城回家,从兜里把一叠钱交还给母亲,母亲问他为什么又带回来?父亲说送不出手去。是因为那局长是父亲的中学同学,父亲送不出去吗?还是因为那钱是母亲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一勺一勺喂猪换来的,父亲送不出去吗?这些,我就不记得了。我只记得父亲无言地端起水,默默地喝了下去。


后来,因为政策变化,清退所有临时工,父亲因为工作能力突出工作业绩好,屡次被几大工商所的所长返聘回去,继续委以重任。此后,为了退休之事,父亲曾和有共同遭遇的一批人,一起去局里、县上讨一个说法。局领导给那些返聘父亲的所长施压,所长们亲自登门,劝父亲退出上访,说如果继续下去,会影响到他们的仕途。于是,父亲就真的不再纠结此事,靠每年在大队里做一些杂事,赚取零花。十几年后,父亲卧病在床,他们多数都来探望,父亲辞世后,他们也都敬献了花圈挽联。


父亲当然不是完美的人,青壮年时,父亲常常不醉无归,归家必有一场战争,一则是工作上的应酬之必须,无论是工商管理还是电影放映,都是需要与人应酬交际(这一点,是我长大之后才理解了父亲),二则父亲嗜酒常醉,并不是被人灌醉,而是自己把自己灌醉。1985年或1986年的春天,读初一的我们在老师的带领下,去水库沿途植树造林,我在堑坝之上,一眼看见我英俊潇洒能干的父亲骑车从下面经过,我刚要骄傲地跟同学说“看,这是我爸爸!”却听到邻村一个男同学说:“就是这个人,昨天晚上在我们村放电影,喝多了,撒酒疯……”我扭头便离开了那里。直到二十多年之后,父亲已经不再嗜酒,每天走路健身,重视养身之道,我才在一次闲聊中,告诉他这个童年的“伤害”,父亲则抹一把脸,咳咳两声笑。


父亲不是一个优秀的农民,他不热爱农业劳动,准确地说,他不擅长农业劳动,他的天赋,放到农田里没有用武之地,土地和庄稼不能理解他,母亲也往往会在农忙时节迁怒于他,斥之奸懒馋滑,儿时深刻的记忆便是,每到农忙时节,也是家庭战争(通常,是母亲对父亲的战争)最频繁激烈的时节。到后来,便形成了母亲做主力父亲搭把手的局面,以至于我们甚至一度认为父亲是可有可无的。


事实上,父亲一直都是家里的一座山,如果没有母亲的坚持与激励,以我们姐弟少年之后的贪玩疏放,我们可能都会失学,而如果没有父亲的影响和支持,我们姐弟的才华禀赋又从哪里得来呢?


父亲结交三教九流,我记得曾有少林俗家弟子来过我家,教我和弟弟练拳脚,练骑马蹲裆式,我记得曾有剧团的班头来我家,说我是唱戏的好苗子,教我喊嗓子,跟父亲说再过几年可以跟他们剧团学戏,我还记得,有民族企业家来我家,先是让我们叫叔叔后来又让我们喊舅舅,14岁初中毕业,我还差点被父亲安排到该企业去做宣传部长,我还记得,父亲拉扯着老叔一起,创建了我们当地第一个兄弟放映队,也是电影公司业绩最好的一支,公司里的经理雅好文艺,善书画,送给父亲一副字画,高山流水图,上联是“春花秋月多佳趣”,下联是“高山流水报知音”,一直挂在家中主卧室内。至于,在合作社解体之际,父亲通过自己的人际关系,帮助大叔承包了合作社,最终使大叔走上了开商店经商的道路,养活了五个儿女;后来,在村里电工换届时,又帮助老叔发挥其所长,如愿以偿做了电工,最后到了乡里的电管站,使其老有所养,以及其他的叔叔姑姑们,莫不在其人生的道路上,有过父亲的帮扶举助,父亲对于外人尚且如此,何况他是这个家族的大哥呢?


至于我和弟弟,在我们并不顺利的求学路上,每一次遇到问题,都是父亲站出来给我们开路搭桥,而且,从不埋怨,从不诉苦,从不祈求回报。父亲好像生来就是为了给我们解决问题的,小到儿时五日一个集市上他必定会带回家的那个热腾腾的火烧夹肉,大到失学辍学失业就业结婚离婚种种足以焦头烂额的糟心事,都没有难倒过他。


直到有一天,他自己病了。他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可以独当一面。儿子可以给他在没有床位的北京大医院里,找到床位,安排他住在条件还算优越的病房里。女儿可以为他询南问北讨药求医,购买大屏电视,入住豪华宾馆,还带他乘高铁坐飞机游遍苏州。


所有这一切,父亲心满意足。


08

然而,我并不能因为父亲的心满意足而原谅自己。

然而,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可以弥补,因为父亲已经不在人世。


肉体,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因此,穆旦才会在春天里,歌唱二十岁紧闭的肉体。那是生命,那是等待伸入新的组合的生机。而死亡,之所以令人悲伤、恐惧,也是因为它会让肉体成为尘土。


这个夏天,北方大雨,多地成灾。父亲的坟茔也因暴雨而受到了损坏,母亲说可能棚板石断裂了,可能会有泥土乃至雨水灌入墓中。村里的老人们说,所有的坟茔都会这样。是啊,所有的坟茔都会这样,即使他是我的父亲。他的坟茔,在山野之中,与其他的,并没有什么不同,大自然对待他们一视同仁。一转眼,父亲已经去世快一年了,临终时,体格魁梧的父亲,已经为癌症折磨得皮包着骨头,如今的父亲,他的满面红光,他的风流倜傥,他的欢声笑语,只有向梦中寻觅。


母亲还是一个人住回了老家,她挑选了几张她最喜欢的父亲的照片,洗了大的小的几个水晶片,放在屋中,与她作伴。与母亲视频,她说每天仿佛父亲仍然在身边,她饭后出门纳凉,总会对着照片说:“老史你看家吧。”她说她在外面和人聊天说话,仿佛父亲就在家里等着她。她这样说着,我把视频对着天花板,泪流不已,母亲不再作声,长久的,母女二人隔着几千里,视频中只有空白的墙壁,各自哭泣。


第二天,我做了一个很长很远很欢乐的梦,梦里一家人在一起,包饺子,做游戏,聊天,父亲在唱京东大鼓,我说你别唱了,别累着,父亲又点了一根烟,我说你怎么还抽烟。父亲说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小寒说要去上课了,去学英语,小伊拿着一杆旗说这是她做的……我要出门,问父亲母亲还需要买什么常吃的药,我们都想不起来一种药的名字了,里屋外屋地翻找,一边找一边聊天,我想幸亏这一切都是真的,父亲那的身体还好,还可以再吃灵芝孢子粉还应该再买点五味子止咳,想起做过的父亲已经去世的梦,庆幸那只是一个梦,而梦是为了提醒我们,更好地相处相爱。我从梦中醒来,发现梦中的梦才是事实,梦中的事实才是梦。


我是多么希望,现在的我是生活在梦中,等有一天醒来,父亲就在家里,铿锵矫健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打开手机的日历,那天是8月16日末伏,第二天就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


09

过去的三百多天中,我多次梦见父亲还活着,又次次都是被梦中的自己道破实情——父亲已离开——而惊醒。


 

2015年12月27日  19点20分

前日,又梦见父亲。


老家,大约是傍晚。

母亲做好饭,让我去叫在家门囗山上干活的父亲回家吃饭。

我沿着山路向上,遇到了大叔家的几个妹妹,艳兵,老二,老五,在一块场地上,带着孩子玩儿,场地边,林阴茂密。

她们说,大姐,你去干嘛?我说,去叫你大大回家吃饭。她们说,我大大还没下班?我说,你大大热爱劳动⋯⋯我便停下来,与她们聊天,逗弄孩子。姐妹们说话间,见父亲骑着自行车,从我的来路上过来了,他身体强壮,既不肥胖,又不瘦弱,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穿着那件土黄色的短袖衫。

我说爸爸我妈叫你回家吃饭。

父亲说我已经在外面吃过了。

这时,一辆瓜果车,停放在我们面前,里面的瓜果个个都很新鲜。父亲说,挑几个,拿回家给你妈吃吧。挑拣中,有一个掉到地上,滚向地边,父亲顽皮地伸脚去踢,它滚向我,我注意到这果子竟有一块腐败的,赶紧弯腰去拣拾,父亲爽朗的笑声在耳边,我心想:千万别让父亲看到这果子烂掉了一块儿……看他现在这么健康快乐,谁又能相信,前段时间,才将他安葬……


于是,嚯然醒来。

父亲去世,已过百日。

我不得不接受他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而这个梦,是我的另一种心愿。

我的父亲,健康快乐地,在某处复活。终有一天,我们还会相聚。


宗教信仰,能够给人安慰与力量,皆因为,相信复活,相信永生,相信人死后还有另外一个世界。



记 梦

2015年10月18日  8点00分


"噔!噔!噔!"

沉重有力的脚步声

爸爸迈上了台阶


"啪嗒!"

门帘甩动,爸爸进屋来

"嘿!还在睡觉呢!"


爸爸又走向厨房

"怎么还米着呢?

锅怎么没开火?"


我睁开惺忪的睡眼

"不知道,你问我妈。"

"怎么还不做饭,

你们真是行喽哇!"

"刚吃了早清儿的,

饿死鬼儿超生的吧⋯"


我从炕上坐起来,

爸爸妈妈都在屋里

一个在圆桌旁

一个在穿衣镜边


"这不是我爸爸吗!"

爸爸突然变成了妈妈

"妈一一!"

两个妈妈合成了一个



梦 见

2015年10月17日  6点30分

刚过完一个假期

我们都要去上班

往来的亲朋纷乱


妈妈希望我多吃点

房子是最老的那栋


你站在炕沿边

摆弄着你的那些小东西

穿着那件灰色的秋衣


我和妈妈在外间屋

房子是现在的这栋


一个假期过去了

我们又要去上班


"真好,他又熬过了

一个暑假……"

"嗯,没准儿真能坚持

十年八年!"

"平时小事儿别和他计较,

省得以后,留下遗憾。"

"我们几十年就是这样生活,

谁也离不开谁,放心吧……"


睁开眼,想了一会儿

意识到,原来是梦见



我已经很久不给您写字了,爸爸

2016年6月27日  00点43分

不是我把您遗忘了,而是我始终不能

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和心痛


父亲节的前一天,我和小寒在云南

大理桃源人家吃晚饭,饭桌在庭院

树影在夕光中漾来,"小时候⋯⋯"

话未说完我的眼泪便夺眶而出

小寒拍拍我的手,一言不发,

她知道妈妈想起了姥爷的事。

结账时,柜台上摆着几盒火麻仁特产

我刚要开口问多少钱,才意识到

您已经不用再吃这种东西⋯⋯


我相信这世界上有灵魂的存在

我相信您从未离开我们

我相信您从不记恨儿女的怠慢粗心

我相信您无论在哪里都如以前一样

爱着我们祝福着我们,我的父亲!


太多的遗憾,比如美食佳酿

总有我今日方吃到而您已无缘

再如人事变迁,碧落黄泉何处报

自从您离去,妈妈开始写日记

从片言只语,到现在引经据典

自从我上网课,妈妈几乎天天都听

还会写课评,假如您能听到我的课

听我讲西西弗、里尔克、卡夫卡、卡尔维诺、王小波

不知道您又该是多么开心!


我已经很久不为您写字了,爸爸

您一定知道,您从未离开我的心

在我的心里,您又成了神一样的存在。

每当生活中有什么烦忧,我会告诉妈妈:

"跟爸爸祷告祷告吧,他会保佑我们!"

就像儿时一样,不管遇到什么事,

我和弟弟都认为,没有我们的爸爸解决不了的。

事实也是如此啊,爸爸,我们从小到大

遇到的艰难,没有一次不是靠了您的护佑!

您生时如此,您去后依然。


2015年6月26日,我和小寒一路从苏州疾驰回乡,父亲已卧床不起,从昏睡中唤醒他,父亲说:“霞,你怎么才回来?你要是早回来,我早就好了!”

一一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


这生命世界的奥秘,终究无法参透。所梦与所思所历,终究脱不开干系。灵命是否隔阴阳两界而能彼此寻到?亦或生命轮回,每一个死者都有大能?既不能因此认识生,也不能识别死,所谓不惑,是圣人才能抵达的境界。

唯有珍惜每一个亲人朋友,好好地爱自己。

只要我们还活在世上,父亲便可以不断地,在我们的话语中,想念中,记忆中,梦境中,文字中,复活。

2014年夏,父亲的炕头


10

卡夫卡有一篇短篇遗作,写于1922年,发表于他去世以后,全文如下:

我叫仆人把我的马从马圈里牵出来。他没有听懂我的话。我便亲自走近马圈,给马鞴上鞍,然后跨上马。远方传来了号角声,我问仆人,这是什么意思。他一无所知,也一无所闻。在大门口,他拦住了我,问道:“主人,你骑马上哪儿去?”“我不知道。”我说,“我只想离开此地,只想离开此地。经常地离开此地,只有这样,才能达到我的目标。”“那么你知道你的目标?”他问。“是的,”我回答他,“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离开此地’。这就是我的目标。”“你还没有带上干粮呢。”他说。“我不需要带什么干粮,”我说,“旅途漫长得很,假如我一路上得不到任何东西,我非饿死不可。干粮是救不了我的。值得庆幸的是,这确确实实是一次惊人的旅行。


死亡,是什么?

是一种离开吧。

离开在世的此地,达到哪里?或许,如卡夫卡所说,离开此地,就是目标。至于死亡以后,将达到哪里,那可不是我们这些后死之人所能够知道的。不过,可以让我们安心的一点是,我们每个人终究要死去,也就终究都会离开在世的此地,抵达那一个未知。或许,隔开生死的,也许真的是一扇无形的门。


死去的亲朋好友们,终将在另一个空间里,以同样的另一种形式,再相聚。教书的教书,种地的种地,唱歌的唱歌,演戏的演戏。


生命,是什么?

是一场惊人的旅行吧。当一个生命呱呱坠地,生命的号角便吹响了,生命的旅程,就是经常地离开,不断地离开,从这里到那里,只有经常地离开此地,才能达成生命的过程,直到最后一次离开——死亡,才得以完成这一次在世的惊人旅行。


每个人生命的旅途,漫长而又短暂,每个人都曾像亡命之徒一样,想拼命攫取点什么,又不得不无奈地,徒劳一场地放弃点什么。直至最后,放弃全部,整个生命,整个世界。旅程结束,彻底退场。


我的父亲,他度过了他卑微而劳碌的一生。在这个夏末秋初的时节,回顾父亲的一生,我不能说他一无所有,我不能说他两手空空,他的一生,确确实实是一次惊人的旅行。他并未虚度此生。


以此,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2016年8月25日  19点17分


今天,是丙申年八月初四,去年今日,乙未年八月初四日(2015年9月16日)下午一点十分,父亲溘然长逝。


这几日,又两次梦见父亲。

9月1日晚上,梦见父亲病危之际,突然地动山摇,狂风呼啸,整个屋宇院落乃至村庄都被吞噬,俄顷风定,瓦砾残垣中,却见父亲已变成一个婴孩,咿呀于废墟之上。


昨夜,梦见我得炼丹之法,炼出神药,父亲吃下,起死回生。他们说这药只能使用一次,母亲说面要吃完了,父亲说食欲大开……


一年过去了。这一年中,每当节祭,总会梦见父亲,我不知这是父亲在天有灵眷顾着我,还是我日有所思念系深致。亦或,兼而有之。


此时,母亲和弟弟他们,正在给父亲上坟,坟茔野草披覆,四野禾稼葱茏,秋空如洗,青山如祭。看着弟弟发来的照片,想起这两个梦,我愈发愿意相信,人的死亡是另一种开始,此世的旅程结束,抵达另一驿港,再度出发。可以选择相信的有很多:能量转化,无处不在,草木皆可以有情;生死乃轮回,一个老人下山去,一个孩子上山来;天国里不再有病痛,此世所爱所乐,悉数带去,此世所恶所惧,全部成空……


不管是哪一种,我们的父亲,此生已经完成。他给了我们生命、爱以及世间一切他所能够给予的美好,我们会照顾好妈妈、自己和孩子,好好生活,热爱,守护,珍重,以完成自己的生命。


仅以此文,遥祭。


丙申年八月初四,2016年9月日11点12分


2016,我辞职,开启“一个人办一所学校,在互联网上陪伴一群孩子,从小学读到大学”的人文之旅,父亲在天有灵,看到女儿每一分钟的生命都熠熠生光,他在天堂里,一定为他心爱的女儿不虚此生而笑逐颜开。


2018年1月,小寒的诗集《礼物:蒋筱寒诗选2004-2015》出版,题词献给我的姥爷。2019年8月,小寒负笈留学,圆梦芝加哥艺术学院,成为家族中第一个出国留学的孩子,父亲一定也知晓这一切,一定为自己最心爱的外孙女而含笑九泉了。


2021年6月,小伊走出高考考场,怀中拥着一束鲜花,她也即将踏上新的征程,成为一名大学生了。父亲想必看到了此情此景,也为自己最心爱的孙女,当浮一大白!


2021年7月,小寒即将开始在“柔慕教育”上开始她的艺术研修营直播:跟小寒姐姐走进文学艺术,走进新生活——父亲也必定再次爽朗地大笑,彷佛二十多年前,手把琴弦,站在炕头,边弹边说:“小寒,给姥爷唱个歌子!”


父亲啊父亲,我含泪又含笑,骄傲地给您说的这些话,我知道,您一定都听见了。您也一定看到了,母亲在你们含辛茹苦所养育的一双儿女和一对孙女的陪伴下,仍然年轻,健康,热爱生活,享受劳作,并且,每天擦拭您的照片,您永远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从未离开。您在我们活着的每一个家人身上,继续热情洋溢地幸福地活着。

父亲啊,感谢您的教育,甚至在您的死亡上,也使我得到了成长:面对亲人的死亡,好好地活,便可以,让死活下去。哈利路亚!


史金霞              

2021年6月18日于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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