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树 | 1944，衡阳孤城，血色弃子
长崎事件，前十年与后十年（上）
南下？北上？——东条内阁和突袭珍珠港
上接：抗战：衡阳保卫战——铁血孤城。
长衡会战，尤其衡阳会战，熟悉抗战史的朋友并不陌生。
然而，长衡会战既是抗战中日军第四次向长沙及国军第九战区发起的大会战，作为会战核心的衡阳保卫战，涉及重庆最高统帅部和第九战区指挥。
传闻既多，以书本为根据各自认定衡阳会战的观点，也就更多。
如要厘清当年抗战真相，便要参考抗战爆发以来的长沙抗战，由纯粹军事视角，进行归纳分析。
第一、二次长沙会战，中日都自称获得了胜利。
不过，在战术、战役层面，双方胜败未分，国军损失相比惨重。
但是，在战略层面上，这两次会战遏制了日军攻势，为中国抗日全局争取到相当的主动，可谓胜仗。
第三次长沙会战，第九战区薛岳将军祭出天炉战法。
彼时，国军利用岳阳至长沙一带复杂的山川地形，扩大防御纵深，层层阻击，以长沙为防御核心，在长沙外围频繁主动出击作战，消耗、融解日军作战物资和攻击力量。
最后，国军拖垮日军，在浏阳河、捞刀河水网地带，对日军展开决战。
是役，天炉战法大显神威，日军第11军参战师团疲于奔命，消耗惨重，阵脚溃乱，国军取得毫无争议的胜利。
——当时，轴心国在各大战场高歌猛进，欧美报媒美誉此次会战胜利，实为至暗时刻远东的亮色。
薛岳将军居功至伟。
为此一战，薛岳将军名声大振。至今，网络军迷也有美誉薛岳将军为抗战算无遗策的军神一说。
然而，现代战争断无算无遗策的军神。
长衡会战爆发后，自1944年6月16日，日军第11军以主力围打长沙，以第68、116师团为偏师，蛙跳绕过长沙，在6月23日拂晓开始钳击、合围衡阳。
由此，在6月、7月间，日军两次对衡阳发起猛烈总攻。
这时，第九战区既不了解日军攻占长沙决心，也不知日军会派出偏师袭击后方，对日军发起会战缺乏及时、准确的预判、猜度。
长衡会战陷入全局被动。
7月20日，日军对衡阳第二次总攻击失败。
此后，日军参谋本部和第11军司令部对会战目的和方向分歧甚多，犹豫不决。
是以，日军只得以衡阳为核心展开阵势。
日军以第68、116师团包打衡阳，以3个师团配置湘江以东，1个师团牵制湘江以西，其余3个师团及配属部队则在长衡一线实施保障、机动，欲图寻机与第九战区全面决战。
按照日军这般阵势和一号作战计划最初目标，日军重创第九战区再行南下桂、粤至东南亚战区，无疑是日军战略上选。
抗战名将薛岳将军晚年。
此刻，因对日军一号作战计划及投入兵力、配置、主攻方向等等情报缺乏了解，重庆统帅部在第九战区提请下，决意以中间堵，两边夹的战略，应对长衡会战作战。
中间堵，两边夹，其实就是升级版的天炉战法。
中间，是扼制粤汉线，坚守衡阳的国军第10军；两边，第9战区各部主力在湘江两岸侧击、尾击日军。
这一策略里，衡阳作用便等同于第三次长沙会战的长沙，可谓要害。
第九战区如此决策，其实颇得地利之便。
抗战时期，驻印军之外，国军装备、后勤、火力、兵员素质远逊日军。能够与日军周旋八年，国军利用山川地利拉近敌我战力悬殊，实为军事上至关重要的因素。
长衡沿线地带，山水地形极为复杂，湘江扭曲、绕行其间，山地丘陵绵密不断，水陆交通极为不便。
到了衡阳及其周边腹地陡然开朗，为盆地地形。
衡阳盆地东部为罗霄山余脉，南部为南岭余脉，西部为熊罴岭、四明山、腾云岭，北部为大云山、九峰山和衡山。
四周山丘、丘陵环绕，植被茂密，水网密布，植被茂密。
这样地形，日军南下而来，机械化运动不便，背负后勤压力更大。反之，衡阳周边地形正适合装备落后，人数众多的国军大兵团藏兵、运动、集结、发起规模性作战。
假设，日军按照第三次长沙会战设计，陷足衡阳坚城之下，旷日持久，物资消耗、兵员伤亡，势必重蹈第三次长沙会战覆辙。
会战如是这般发展，第九战区即便首战不利，失陷长沙，在衡阳城下釜底抽薪作战，看似便有一战而挽回危局，重挫日军的希望。
现在回望衡阳保卫战，实在找不到第九战区对衡阳围城不救的客观理由。
所以，我由此假设。
如是，当年我能为薛岳将军参谋，在不明敌情之下，出于数次长沙作战经验及长衡会战首战失利后的军人荣誉，可能，也会提议如此去考虑作战。
然而，日军在长衡会战期间的情况及战略，却让重庆和第九战区始料未及：
长衡会战是日军自抗战以来，一次性对国军及第九战区的单一战场投入兵力最多的一场会战。
彼时，日军由本土、东北、华北抽调兵力，急速加强日军第11军野战部队后，向长衡战场投入兵力达8个主力师团，以及其他旅团、联队不等的配属部队。
由长沙战至衡阳城下，日军经历激战，其强大后勤和第1、第2、第5、第10野战补充队，始终保障了日军一线部队基本齐装满员。
1944年，准备南下的日军一部。
敌情变化如此，再如第三次长沙会战那般消耗日军，退后决战取胜，谈何容易？
是以，直到日军二攻衡阳后到预备三攻衡阳时，重庆方面这才发现日军增兵，并且急于打通衡阳南进的意图。
然而，早已按照部署，分布在鄂南、赣北、湘北、湘西广袤战区的第九战区主力，靠草鞋步行翻山越岭，已经来不及就衡阳战事调整部署。
况且，以日军第11军空前加强的优势兵力，国军第九战区即便调集主力及时赶到，在衡阳城下以弱敌强与日军决战拼命，陷入战略被动，也绝非智者的理性选择。
中间堵，两边夹，衡阳城下升级版的天炉战法已成泡影。不过，以不变而应敌变，却也是国军无奈而痛苦的唯一选择。
彼时，中美空军联军与日军战机激战湖南上空，掌握了一定制空权。
但是，史迪威高居中国战区副帅位置，以燃油紧张和缅甸战场特殊情况，衡阳围城不久，空军支援开始削弱。
在重庆判断出日军空前扩军，发起一号作战将攻击衡阳，大举进犯桂、粤之后，欲图调运准备反攻滇缅的驻印军、远征军精锐空运东援湖南战场。
史迪威副帅也否定了这一意见。
长衡战场，敌我兵力此消彼长，重庆及第九战区唯有即最后希望在坚守衡阳，可能发生的中间堵，两边夹的长衡会战奇迹。
7月23日，重庆电令指挥衡阳城内守军第10军，及衡阳外围第46、第62军的第27集团军副总司令李玉堂，协调各部驰援衡阳：
即日进驻62军军部，直接督促。
彼时，国军调集衡阳附近第58军、第79、第62、第100、第74、第46军等部，星夜驰援衡阳，围绕执行第九战区定策展开作战。
然而，重庆与第九战区往来急电多被日军破获。
至此，国军本来兵力不济，再加上情报泄露，要想决胜衡阳，实则非常渺茫。
然而，衡阳扼南下桂、粤要冲，事关中国战场和东南亚及南太平洋战场，过早失陷，环环相扣，影响极大。
固守衡阳，实则为长衡会战最具战略价值的大战。
衡阳围城及外围激战，随着中美空军联军出动减少，日军战机配合地面行动，持续轰炸、侦查国军动作，国军各部损失极大，运动机密也无从说起。
何况，在湘江两岸，日军以齐装满员的第3、第13、第40、第58师团早已准备围城打援。
激战之下，日军对驰援国军的反击，兵力之强大，火力之猛烈，攻势之凌厉，国军伤亡之惨重、作战之被动，全出第九战区预料。
湘江以东，国军第九战区精锐滇军第58军2万余官兵，自醴陵休整、补充，齐装满员南下衡阳战场。
数次激战，伤亡惨重，全军仅存4400人。
滇人抗战憨勇，大致如此。
其余国军，以第74军装备最好，战力最强——在1944年的湖南战场，第74军徒有美援虚名，配属野战重炮不过日军主力旅团。
滇军，抗战时期的国军主力军之一。
激战之下，国军各路援军无论兵力、火力、后勤，都处于绝对劣势，一步被动，处处被动，死拼既然无法挽回大局，又能如何？
对抗战的理解，不能单纯就战场人数对比去理解。
当时，国军徒有纸面上的美援，除驻印军之外，即便云南远征军，得近水楼台之方便，一军装备火炮，同样也比不上日军一个旅团。
如果说，抗战期间，国军70%以上的伤亡主要为日军炮轰飞机炸造成，现在谁还相信拼刺刀，耍大刀，靠思想，讲血气，就可以决定一战胜负？
真如相信，我由衷敬佩。闲话。
就在国军在衡阳外围激战同时，衡阳城内，自方先觉将军以下，官兵万余，按照重庆和第九战区电令坚守围城时，盼望援军，无不望眼欲穿。
自1944年6月、7月两次击退日军总攻，围城之后补给不敷，衡阳孤军早已弹药紧张，粮食难以为续。
围城第40天，官兵多靠捉鱼、捕鸟、挖野菜、掏树根维持生计。
——传说到了后来，飞鸟都不敢路过衡阳。不过，现在还有人认定衡阳城内粮食储备丰富，所谓饥荒不过传闻。
是否断粮不提，按照可理解的客观的战场情况，再看衡阳孤军，实则在两次击破日军总攻之后，已经陷入绝境。
进入七月，衡阳暑热难当。
持续激战、轰炸，衡阳城内外遍地遗尸，热风横扫，腥臭扑鼻，鼠蝇孽生，水源更是浑浊不堪。
是时，衡阳地区痢疾肆虐。
据日军方面记载，当时城外日军普遍染病，造成近万战斗兵减员。
城外尚且如此，被压缩在衡阳城内的国军，伤员不及转运、治疗，哀嚎不绝，尸体不及掩埋——情况之糟糕远超日军，可想而知。
如此恶劣状态，尚且扛枪冒死抗日，其中度日如年滋味，远非坐在空调房夸口爱国的网友们可以理解。
由此，每每见到网络友人颐指气使指责衡阳孤军降日，我的内心总是感到悲凉。
须知，必须要有充分的无知，才能够抵达无畏的高度。
然而，无畏，于家于国，未必就是好事。又是闲话。
衡阳围城激战至7月27日、8月2日，国军飞机两次空投重庆手令，勉励第10军坚守衡阳待援。
同时，湘江两岸各部国军均向衡阳外线日军也是频繁、奋力发起突击。
其中，王甲本第79军与日军第40师团数度激战，攻击最为靠前。
该部多是湖南、福建、云南子弟，作战用命。在远眺可见衡阳硝烟时，第79军已经伤亡惨重，弹药耗尽，只得含恨撤退。
2014年，湖南东安县军民共祭抗日英雄王甲本将军。
王甲本军长，云南曲靖富源人。
是年，11月，衡阳战事结束，王甲本军长率部继续在湖南鏖战日军，亲临前敌与日军白刃，力竭殉国，十分悲壮。
2014年9月，王甲本将军与张自忠、肖山令、赵一曼等人一起，第一批被列入300名著名抗日英烈和英雄群体名录。
——现在，不太了解衡阳战事的军迷在评述衡阳保卫战，多有对衡阳外围力战的第79军及王甲本军长的误会、攻击。
无畏，便心安？
当时，衡阳外围，以弱抵强，主动向日军发起突击的，何止国军王甲本第79军？
彼时，齐装满员的广东子弟兵第62军奉命疾驰，北上衡阳，在马鞍山、铁关铺、两母山一带，数次激战日军外围部队。
该军突入日军防线，粮弹耗尽之后，对日军第234联队进行最后白刃战。
这是长衡会战期间非常惨烈的一场白刃战。当时广东人矮小、瘦弱，体格远逊日军战斗兵。双方迎头相撞，第62军重创日军，伤亡惨重。
战力耗尽，第62军不得不停止攻击，同样，也是只能含恨撤退。
围城打援，日军经验老到。
因为日军第11军空前加强，兵力、物资雄厚，在衡阳城下以逸待劳，占尽优势。
由此，国军在湘江两岸对衡阳的攻击，无一例外，都遭遇大同小异的失败。
如说衡阳保卫战外围激战，抗战官兵们惨烈、悲壮往事，都可以单独成文，这里限于篇幅，按下不表。
然而，现在网络颇多军迷说起衡阳保卫战的外围作战，或出于对历史的无知，或出于对抗战军事的无知，文人提笔呱噪，最是让人心寒。
无疑，忘记衡阳当年外围牺牲巨大的国军第58军、第74军、第79军、第62军等部，实在是有愧良心的事情。
衡阳保卫战的外围作战，失利绝非外围国军作战不力。
事后回望，一目了然。
在长衡会战长沙失陷、衡阳围城期间，第九战区坚持中间堵，两边夹，退后作战的升级版的天炉战法战略，事实上应该是基于错误判断日军战略导致的战略部署失误。
薛岳将军是抗战功臣。
不过，在长衡会战失利问题上，固然有重庆统帅部与第九战区在重大决策上，分歧不及时协调的原因。然而，薛岳独断决策，应该也存在一定的责任。
所以，国军在衡阳保卫战的外围作战牺牲之惨烈，作战之顽强，本不该为今人蔑视和遗忘。
外围作战如何艰难、惨烈不说。
如是了解长衡一带、湘江两岸的地形，再看穿草鞋行军的国军要在原来部署地，昼夜兼程在如此艰难的道路上，要冒着日军空袭飞驰衡阳，何其艰难，一目了然。
衡阳围城两度激战前后，国军已经清楚日军急于打通衡阳南下桂、粤战略。
但是，因为围绕中间堵，两边夹的定策，国军兵力分散部署在长衡一线。
战局急遽变化，国军即便集中兵力，以第九战区兵力根本无法正面碰撞空前庞大的日军第11军主力。
解围衡阳，客观而见，自然无从说起。
抗日名将方先觉将军。
衡阳外围各路国军频繁出击，说是营救、解围衡阳，原因无非二点：
其一，寄最后希望于中间堵，两边夹，退后作战的升级版的天炉战法奇迹般生效，击退日军。
当时，国军急调援军向衡阳一线，频繁发起主动的攻击的作战情况回忆及攻击路线可见，国军无力突破日军防线，更无法与日军围城部队第68、第116师团决战。
所有衡阳城外激战，国军各部伤亡惨重，无非也是主要实施侧击日军外围，试图打成拼消耗的会战态势。
其二，重庆、第九战区的营救、解围衡阳命令另外一个作用，便是提振衡阳方先觉孤军士气。
无论是实施第九战区的中间堵，两边夹战略，或者破坏日军突破衡阳，南下桂、粤战略，衡阳都是至关重要的会战要害。
多守一日，对中国和盟军而言，便是多一份胜利。
实则，最早便对第九战区中间堵，两边夹战略狐疑的蒋先生、徐世昌等高层，及第九战区高层将领们最为清楚，国军既无力解围衡阳，想要决胜长衡会战，希望非常渺茫。
无奈之下，方先觉将军以下第10军及其他国军，坚守衡阳，担负着中国战区、东南亚战场及南太平洋战场的巨大战略责任，同时，却已经无奈成为事实上的弃子。
陷入重围血战47日，衡阳孤军并没有等来他们望眼欲穿的援军。
他们为重庆、第九战区揪心、关注，却又被重庆、第九战区许以救援而血拼、消耗，为一场看不到胜利的战斗去牺牲。
以一军之力，担当如此重大的战略责任，蒋先生等抱愧之心，可想而知。
这也是后来衡阳战事结束，当时全国军、政、社会各界共同盛赞衡阳孤军抗战的原因。
记住吧，在1944年的衡阳，便是积弱积贫的中国，在苦撑八年的抗战史上，最为悲壮，最是不该被今人遗忘的弃子。
——关于1944年衡阳战事，宏大、庞杂，我将根据战事划分专题，专门分析，尽量靠近往事而陆续成文，回报朋友们对橡树的抬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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