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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林娣 |梧桐是经过历代文人的“情”熔炼过的

文汇学人 2024-01-27




碧梧栖老凤凰枝


梧桐,本无节而直生,理细而性紧,高耸雄伟,干皮青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雄秀皆备。梧桐在《诗经》中就与凤凰相联系,《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园林建筑中“凤鸣朝阳”的吉祥图案中,凤凰往往都站在梧桐树下对着朝阳引吭长鸣。


家有梧桐落凤凰,梧桐成为圣雅之植物,“宁知鸾凤意,远抚依桐前”、“家有梧桐树,何愁凤不至”。宋陈翥《桐谱·叙源》:“夫凤凰仁瑞之兽也,不止强恶之木。梧桐柔软之木也,皮理细腻而脆,枝干扶疏而软,故凤凰非梧桐不栖也。”陆游《寄邓志宏》也有“自惭不是梧桐树,安得朝阳鸣凤来”诗句。这成为后世园林中的凤池馆、碧梧栖凤、梧桐院等景点的文化渊源。


苏州怡园的“碧梧栖凤”,正是这种意境的物化。此地环境清幽,榭北小院中植有梧桐树、凤尾竹,交相掩映。匾额题记云:“新桐初引,么凤迟来,徙倚绿阴,渺渺乎于怀也。”原有对联:“新月与愁烟,先入梧桐,倒挂绿毛么凤;空谷饮甘露,分傍茶灶,微煎石鼎团龙。”写出在此烹茶品茗之趣,表现了士大夫们闲逸超脱的生活情志。清初著名诗人王士禛论诗主神韵,他少年时作过一首《蝶恋花·和漱玉词》,其中有“郎似桐花,妾似桐花凤”二句,被他的朋友刘体仁戏称为“王桐花”。


苏州的残粒园,取杜甫《秋兴》“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之意,也有自比凤凰之意。《庄子·秋水篇》中有一则寓言“惠子相梁”,说有一种鸾凤一类的鹓雏鸟,只栖息在梧桐树上,只饮甘美如甜酒一样的泉水,只吃竹子结的果实。这只高洁清白的鹓雏,正是庄子自喻,庄子视相位为“腐鼠”。梧桐这一审美意象也成为高人的环境表征。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梧桐,叶大蔽炎烁蒸烈,《园冶》描述园林幽境是“梧阴匝地”,“桐阴”在中国文化中染有高洁幽雅的色素,成为诗人、画家笔底的情感载体。诸如《桐阴论画》、《桐阴清梦图》、《桐阴复志图》、《桐阴刺绣图》、《桐阴观弈图》、《桐阴望月图》、《桐阴濯足图》,不胜枚举。


文徵明的《桐阴立杖图》↓,碧梧两株,高耸云天,一高士正扶杖倚立,左侧陡起高冈,顺坡而下,渐见山路,一桥接连对岸,正中山峰亭立,山脚低处,相隔成曲折溪岸,虽不见山瀑,正似溪水缓缓流下。石桥上一鹤栖立,与人相呼应,解意白鹤欲伴主过石梁归去。人鹤遗世独立,与天地同化,令人俗虑顿消。



唐寅《桐阴图》↓画面上桐阴下一高士斜卧躺椅上,闭目养神。题诗曰:“十里桐阴覆紫苔,先生闲赋醉眠来。此生已谢功名念,清梦应无到古槐。”无限人生悲苦尽在桐阴下消融。



梧桐叶大,可以借以听雨,与芭蕉同功。如拙政园听雨轩,就是借助梧桐阔叶接受大自然的天籁之音。梧桐常与修竹、芭蕉相配,缀以山石,颇觉古雅。


倪云林尝作《题梧竹秀石图》:“高梧疏竹溪南宅,五月溪声入座寒。想得此时窗户暖,果园扑栗紫团团。”张雨题“青桐阴下一株石,回棹来看雪未消。展图仿佛云林影,肯向灯前玩楚腰”。苏州有“梧竹园”,拙政园有“梧竹幽居”亭,圣洁的梧桐,楚楚娟娟的翠竹,“萧条梧竹月,秋物映园庐”,境怡神爽,心志涤荡,宠辱皆忘。


“桐”因为与“同”谐音,常常作为吉祥图案与其他物体配合,如与喜鹊配合,组成“同喜”的吉祥图案,与梅花鹿、仙鹤配合组成“六合同春”的吉祥图案。


桐曾是帝王封拜的信物。《史记·晋世家》记载过这样一件事情:“成王与叔虞戏,削桐叶为珪以与叔虞曰:‘以此封若!’……于是遂封虞于唐。”本来是成王与弟弟开个玩笑,为了证实“君无戏言”而实现了诺言,这就是“桐圭”。隋魏澹《咏桐》:“未求裁作瑟,何用削成珪。愿寄华庭里,枝横待凤栖。”


梧桐树“有节可纪,生一年,纪一年”,树与人俱长,是草木中一部编年史。《易》曰:“观我生进退。”《花镜·梧桐》也说:“此木能知岁时,清明后桐始华;桐不华,岁必大寒。立秋是何时,至期一叶先坠,故有‘梧桐一叶落,天下尽知秋’之句。”梧桐发芽迟、落叶早的物候特性,常被文人用来渲染悲秋气氛或借以抒发自己心中的郁结。于是,伤悼、孤独、寂寞等意蕴似乎都与梧桐有了关联。“龙门之桐……其根本死半生”(汉枚乘《七发》),后比喻丧偶。宋贺铸《鹧鸪天》:“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本来梧桐叶上无愁雨,纯在人们心境。“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唐温庭筠《更漏子》)“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宋李清照《声声慢》)李清照将家破人亡后孤寂凄切的满腔苦水,借着梧桐细雨倾泻而出,令人动容。元明时出现《明皇击梧桐图》名画。元白朴的《梧桐雨》中,李、杨在长生殿上山盟海誓时,“靠着这招新凤,舞青鸾,金井梧桐树映”,在西宫养老的李隆基在梧桐树下盘桓,“常记得碧梧桐阴下立,红牙箸手中敲”,到如今,“空对井梧阴,不见倾城貌”,梦醒后,“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点点滴人心碎”。


梧叶凋零,是自然规律,“老尽秋容何足惜,凤巢吹堕月明中”(元丁鹤年《梧桐》),但峥峥本性在,“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岁老根弥壮,阳骄叶更阴。明时思解愠,愿斲五弦琴。”(宋王安石《孤桐》)王安石高度赞美了梧桐的孤高不屈、老当益壮,纯为贞士写照。桐木轻虚,不生虫蛀,可做器物屋柱,尤以琴瑟为佳。相传神农氏曾削桐为琴,枚乘《七发》所述天下最美的音乐就是用龙门之桐做成的琴瑟演奏出来的。“工之侨得良桐焉,斫而为琴,弦而鼓之,金声而玉应。”(明刘基《郁离子》)


梧桐,又名青桐,青,清也、澄也,与心境澄澈、一无尘俗气的名士的人格精神同构。“元四家”之一的画家倪瓒,工书擅词翰,性狷介,淡泊名利,孤高自许,人称“倪高士”。他一生不愿为官,“屏虑释累,黄冠野服,浮游湖山间”。元末“散巨款广造园林,筑清阁、云林草堂、朱阳馆、萧闲馆等”。清阁是他蓄古书画之所,阁前广植碧梧,蔚然成林,故自号云林。据明人王錡《寓圃杂记·云林遗事》记载:“倪云林洁病,自古所无。晚年避地光福徐氏……云林归,徐往谒,慕其清阁,恳之得入。偶出一唾,云林命仆绕阁觅其唾处,不得,因自觅,得于桐树之根,遽命扛水洗其树不已。徐大惭而出。”自此,洗桐成为文人洁身自好的象征。元末常熟曹善诚慕其意,在宅旁建梧桐园,园中植梧百本,居然朝夕洗涤,故又名“洗梧园”。据传,倪瓒不仅洗桐,还曾画有《洗梧图》。此后,绘画、雕刻中出现了多本内容不同的《洗桐图》。明末清初,与陈洪绶齐名的画家崔子忠,简陋的居室常常灰尘满席,平日喜种花养鱼,画兴大发之时,常与妻儿相互勾描点染,其乐融融。崔子忠孤高自重,凡以金帛求其诗画者,一律拒之门外。崇祯十七年明亡时因贫饿而死。其画风清刚绝俗,与以清高标诩的“倪迂”堪为同道,取倪云林令仆人取水洗桐的佚事为题材,画《云林洗桐图》:倪云林角巾褒衣,立于湖石之下,注目童仆洗树,逶迤宽博,神情悠然;一姬一鬟捧古器在侧,娟好静秀;画面布局疏朗,气息上有几分倪画的感觉,桐叶淡于背景,有如温润之玉,手法独特。王士祯亦曾画《抱琴洗桐图卷》,连康熙皇帝也有一枚“洗桐山房”的宝玺。傅抱石据倪云林传记也作《洗桐图》,令双鬟洗桐。现代画家孔祁号洗都桐居士。核雕《洗桐图》干脆雕成倪云林自己动手洗桐。苏州留园和狮子林裙板上都有木雕倪云林《洗桐图》。


圆明园碧梧书院,乾隆诗序言:“前接平桥,环以带水。庭左右修梧数本,绿阴张盖,如置身清凉国土。每遇雨声疏滴,尤足动我诗情。”诗曰:“月转风回翠影翻,雨窗尤不厌清暄。即声即色无声色,莫问倪家狮子园。”


中唐白居易有长诗《答桐花》,竭力推崇桐树在众多蓊郁的山木中树干“独亭亭”,“叶重碧云片,花簇紫霞英”,配以春夜浅月,“暗香随风轻”。梧桐不事张扬的个性,使它生时“无人解赏爱”,死后却“截为天子琴,刻作古人形”。作者指责那些爱其华,却反伤其生的行为,认为“花紫叶青青”的桐树,应该“当君正殿栽,花叶生光晶。上对月中桂,下覆阶前蓂。泛拂香炉烟,隐映斧藻屏。为君布绿荫,当暑荫轩楹。沉沉绿满地,桃李不敢争。为君发清韵,风来如叩琼。泠泠声满耳,郑卫不足听……为君长高枝,凤凰上头鸣。一鸣君万岁,寿如山不倾。再鸣万人泰,泰阶为之平”。


白居易笔下的桐树形象随着白诗深入日本人的心理。足利将军家与丰臣秀吉的纹章均为桐叶图案。在园林中,日本人爱植桐树,天皇在宫中植桐曰桐壶,“桐壶”成为《源氏物语》中的章回之名。茶人千利休还把桐树引入了茶庭中。


梧桐是经过历代文人的“情”熔炼过的,也是美的象征。宗白华解放前生活十分清苦,秋天只能在书案瓶中插几枝梧桐叶,人家说他穷也穷得美(陈从周《花边人语》)。诚如唐诗人戴叔伦《咏梧桐》所云:“天然韵雅性,不愧知音识。”




摘选自:

书名:静读园林(第二版)(美学散步丛书)
作者:曹林娣
出版社:北京大学出版社
出版日期:201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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