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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与上海——《讨厌的京都》中文版书评 | 月音

月音 文汇笔会 2022-05-19

本文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在书店闲逛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发现井上章一《讨厌的京都》(『京都ぎらい』)最近出了中文版(龚婷译,南海出版公司2021年3月版)。这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内中充满了出身京都市郊嵯峨的作者对正宗京都人的揶揄,以及作者对于自己被其他地区的日本人仍旧视作京都人的无奈。关于这一点无奈,作者讲得很明白:京都市区称洛中,市郊称洛外,按照洛中京都人的观点,住在洛外的绝不能算作真正的京都人。

    

整本书就在作者自称“出身嵯峨的乡下人”的自嘲和揶揄中,以这样一种特别的视角讲述洛中与洛外的纠结与日常。我作为在京都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上海人,在书中居然读出了京都与上海之间某种一言难尽的相似之处,这大概完全出乎作者意料之外吧。京都与上海是风格完全不同的城市,无论从哪一方面看起来都缺少可比性,但在某些细节上,作为上海人,我却在京都体会到了奇妙的亲切感。


读空气与识相

    

在日常交谈之中,日本人的说话风格一般不喜欢把话说得非常直截了当,而是语气偏婉转,往往意思只表达一半,剩下的一半要根据语境由听者自己体会,这种把握氛围与语境的能力在日语中称为“读空气”(空気を読む)。但我不喜欢“读空气”这种无趣的直译,这个词如果翻译成上海话里的“识相”就特别精准,只要是上海人,或是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间,一定能对“识相”这个词心领神会,直译的话反而不知所云,落了下乘。

   

 “不会读空气的人”(空気が読めない人)就是日语里不识相、拎不清的意思。无论在日语里还是在上海话里,不识相都是相当不妙的评价,比被说成“傻”带来的心灵打击还要大。“傻”这个词(上海话说成“戆”)在日语或者上海话里,有时根据双方关系的亲昵程度及语气,还可能附带一种“傻得可爱”的偏正面的感觉,算是给对方留有一点心理慰藉。但不识相、拎不清就是完全负面的,绝对不要心存幻想,这个评价一丝一毫正面肯定的语气都不会有,这在日语或者上海话里也是完全一致的。


    

而在日本人之中,公认说话风格最不直截了当的是京都人,这是因为京都作为日本的千年古都,依托于古老的历史和典雅的城市风格,京都人给人一种矜持的印象。日本流传着很多揶揄京都人的段子,几年前我刚到京都访学的时候,就有中国同学给我普及过。那位同学当时已经在京都生活学习了好几年,对我说:“京都人讲话风格婉转,一般人听不明白。比方说你去京都人家里做客,傍晚了人家说‘招待不周,晚饭一起吃茶泡饭吧’,你就不能傻傻地真的一起吃茶泡饭,而要告辞回家。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说:“这当然很明显是送客的意思了。上海话里也有类似的表达,比如做客的时候,主人家嘴上说着招待不周,但仍然端出几种菜肴,这就是有所准备,所谓的‘招待不周’只是口头自谦几句,实际行动是诚意留客的。但如果都说了只有泡饭,那就说明主人家毫无准备待客,再留下吃饭就不识趣了。”茶泡饭是日本最简易的饭食,即是字面上的用茶汤泡饭,再就上一粒盐渍梅子以及调味的海苔等,跟上海人日常吃的泡饭就咸菜异曲同工。

    

这位同学当时一愣,感叹了一句:“果然是上海人啊。”她后来不服气,另外又举了几个关于京都人说话委婉的段子考我,毫无悬念地,都被我轻松化解。这位同学从此在“识相”这一点上对我很服气,并且觉得上海人大概都是识相方面的天才。实际上哪有什么识相的天才,这当然是生活环境所造就的。在我年幼的时候,城市大规模改造动迁之前,上海市区居住环境之狭小逼仄,在全国也是出名的,石库门房子里几家住户共用厨房、卫生间的生活状态相当常见。而上海本身又是大都市,居住在陋巷的市民也见过世面,即使生活条件简陋,多少也会自带“螺蛳壳里做道场”的气质,维持一种派头和体面。

    

识相大约就是这样一种保持体面的距离感,正因为居住环境的窄小,反而言谈和人际交往之间的距离会拉大。很多人评价上海人冷漠,实际上用“冷漠”这个词并不准确,而是这种人际交往上的距离感的存在。一旦言行被认为“不识相”,这种距离感还会进一步拉大。上海人所谓的“识相”,确切地说,就是把握人与人之间的交际距离,日语“读空气”的含义亦是如此。


坏石头与带锁的水龙头

    

在京都街道的转角处,有些人家会安置一块石头,防止车辆撞上房屋,这种石头被称作いけず石,意思是坏石头。据《广辞苑》的释义,いけず带有使坏之意。我初到京都的时候,看到这种石头,以为只是日本街角的某种装饰,不以为奇。后来又去东京住了一段时间,发现这种“坏石头”在其他地方几乎见不到,才知道这原来算是某种京都特色。日本的综艺节目里,常喜欢用日本各地的“地域黑”来制造话题,“坏石头”就被举作京都人不容易相处的例证,但实际缘由并不如此。


靳春雨  摄     


之所以存在这种坏石头,在日本广泛流传的说法是,京都城市街道较窄,车辆转弯时容易与街角的墙壁发生碰撞,车子能够当即开了就走,墙体被撞坏,蒙受损失的却是房主。“坏石头”遂成为一种自我保护的暗示:如果驾车转弯横冲直撞,这块挡在墙角前的石头能让车子也吃点苦头。说到底,“坏石头”之所以产生,与人品关系不大,街道狭窄、车子转弯不易才是主要原因。这也表现出高度发展、资源紧张的城市之中,普通人日常生活的繁复细节。

    

上海也有着容易给人留下负面印象的细节。大约2002年的时候,有一位来自浙江的同学对上海的老洋房很感兴趣,我就带领同学到处参观。当时有的老洋房里仍保留着“七十二家房客”般的生活样貌,居住空间狭窄,厨卫是合用的,而且好几户人家的水龙头还上着锁。同学用相机对着上锁的水龙头换着角度拍照,说:“上海人真是太难相处了。”我当时也觉得这种水龙头上锁的行为有点丢上海人的面子。但到现在,面对同样的质疑,我不会再感到难堪。长安居大不易,在资源紧张的城市里,许多普通市民的生活方式就是这样的局促无奈。


熟悉感与疏离感

    

京都是出境游的热门旅行目的地,中国图书市场上,以京都为主题的图书也为数不少。销量最高的多是游览图册,如Lonely Planet出版的系列,简明扼要地介绍景点、餐馆和旅馆。另一些则以介绍京都历史文化为主,如岩波书店出版的林屋辰三郎的《京都》,作者是京都出生的学者,曾任京都大学教授、京都博物馆馆长。小林丈广等人合著的《京都,流动的历史》,是一部介绍京都名胜掌故的作品,这些书籍都已经有了中文版,适合想要进一步了解日本历史、文化的读者。


    

井上章一《讨厌的京都》与这些书籍不同,作者自述:“对京都人的高傲自大,我总是愤愤不平,气愤的结果就是奋笔写下这本书。”由于作者出生于洛外,不被视作真正的京都人,所以这本书的视角就带有一种相互矛盾的意趣:作者在京都长大成人,对京都有足够的熟悉,能够信手拈来一些“此中人”“不足为外人道”的事例自嘲;又因为洛外的出身,被洛中所轻视,书写角度带有独特的疏离感。作者反复在书中表达:“虽然我是土生土长的京都人,可我还是无法全心全意地喜欢这个城市。”

    

很有趣的是,即使作者反复说明不喜欢京都,我读完这本书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他对京都的爱。作者这种隐藏在批评表象之下的、口非而心是的、极其无奈的对于京都的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作为一名读者,我并没有因为读了这本书而对京都产生负面印象,反而觉得京都这座城市在井上章一的笔下有鲜明的生活气息,充满人情世故的趣味。

    

说回上海吧,国内关于上海的书籍也很多,上海本地出生的作者笔下多少带有一点对于乡邦的回护,又或者有一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偏差;非上海出生的作者,对于上海人心态的把握和了解又存在误区。很期待书写上海的作家,也能够在对上海的熟悉感与疏离感之间,达到微妙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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