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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发之孙——“话痨”王小安 | 章念驰

章念驰 文汇笔会 2022-05-19



    

四十年前,一位年轻人叩开我家门,自报家门说:“我叫王小安,祖父是王金发,与你祖父是战友!”“噢,王强盗孙子”——这是我刹那间的反应。王金发浙江嵊县人,自古嵊县穷山恶水,以出强盗称世,王金发有“王强盗”之称。我细看王小安,确高大英姿,有股豪气,有王金发遗风。进门后他直截了当跟我说:“我想为王金发平反,对他的评价有太多不实之词,你在历史研究所工作,又是太炎先生孙子,应该可以帮我这个忙!”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谈起王金发种种身后是非。

    

自此以后,他隔三差五会来叩门,挟了一大叠家谱,大约有十五六本之多,指着家谱大讲先人光荣史,王金发豪史……一杯茶喝了,又自动续茶,吃到茶叶发白,毫无辞意,如果留饭,更不谢辞。听得我筋疲力尽,勉强应付,心中暗暗称他是个“话痨”。

    

当时我在上海社科院历史所近代史室工作,工作似乎无比宽松,但三个月、半年、一年拿不出成果,可不是好混的!加上我学历不如别人,工作必须比别人努力,所以每一天每一小时对我都是无比珍贵的,养成平时与人交流,都以半小时为限。而且在当时王金发在辛亥革命史研究中无论如何是边缘人物,不是我们重点,要分心研究王金发实在没有精力。

    

但是王小安依然来往自如,如同出入自己的家,自己泡茶抽烟,依然滔滔不绝,讲嵊县各种逸闻。他说蒋介石原也是嵊县人,后划入葛竹,蒋介石很多朋友都是嵊县人,如竺绍康、裘文高、胡士俊、谢飞麟等,他们都是浙东会党乌带党核心,后与徐锡麟、秋瑾会合,成立大通学堂,王金发任体育老师为掩护,又与陈其美结合,从参加光复会到参加同盟会……他对这些历史很娴熟,但大都是道听途说,没有相关文字佐证,但他抱了一腔热情要为先人平反,要还历史真相,他具有天生的鼓动与宣传能力,会不厌其烦去说服他人。受他感染,我慢慢对王金发产生了兴趣,开始了对浙东会党及光复会正规研究。为此我两次随他去浙东,一方面动员嵊县召开纪念会与学术讨论会,一方面深入了解浙东史。在此基础上,我写出了数万字的《纷纭谣诼总无端——论王金发》论文,又写了《秋瑾留学日本的几段重要史实补正》《蒋介石的早年》等一系列文章,也算很有收获,也不负王小安苦心孤诣的委托。

    

王小安是一个再普通也没有的小人物,没读多少书,当过“体育兵”,复员后在街道小厂工作,后调到烈士陵园,他豪爽正直,没有城府,热情天真,爱好绘画。他到剧作家杨村彬、王元美夫妇家也不停“忽悠”,说王金发是东方的佐罗与罗宾汉,让这两位老作家动了写《王金发》剧本的心。他也说动了《文学报》的刘金,以及他的同事,纷纷支持他到处去“游说”。我跟他去浙东,他让我一起去镇海看个朋友,是他以前出差时相识的,他们一起饮酒,一夜痛诟“这个女人”,他总是这样以赤心对赤心的交朋友,后来,这个朋友担任了镇海公安局长,他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也可谓“生死之交”了。王小安很短寿,47岁就突然病故了,但他的外甥女与我内弟却联姻成了夫妇,冥冥之中我们有种割不断的缘分。

    

作为名人之后,王小安尽了“后死之责”,帮先人正名,为先人洗诬,做到“为个人辩诬为小,为历史求公正为大”,这种风气是应该发扬的。“你记得我,我就活着”,这是很好的传统与美德。尽管他是小人物,我还是应该为他写点纪念文字!



    

纪念王金发殉难七十周年大会暨王金发学术研讨会终于在1985年5月30日至6月2日在他家乡召开了,来自北京、上海、杭州、绍兴等地的七十多个单位,一百三十余人出席了这次盛会,收到论文三十多篇,单单上海就有政协副秘书长叶元(叶楚伧儿子)、政协副秘书长李赣驹(李烈钧儿子)、著名老报人《新民晚报》副总编冯英子、著名文化人、上海社科院历史所副所长唐振常、著名剧作家杨村彬夫妇、《文学报》编委刘金、蔡元培女儿中科院蔡睟盎、秋瑾外甥女王焱华、上海图书馆老法师葛正慧、《解放日报》资深记者丁凤麟等。浙江还有著名学者胡国枢、戴盟、王尊贤、刘云山、陈惟于、裘士雄、王遂今、朱馥生等等。

    

我受大会委托首先给大家报告了王金发其人其事。我首先否定了王金发辛亥革命前仅仅是个“绿林强盗、阻挠文明”,辛亥革命后任绍兴都督,“不谙吏治,苛政如虎”,“二次革命”后投诚袁世凯的说法,反动势力一方总是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而革命派则高度赞扬他,说他“变卖家产,投入革命”,北上参加熊成基暴动,南下参加黄花岗起义,手刃劣绅胡道南,剪除内奸汪公权,惩戒刘师培,营救张伯同,追回革命经费,被称为“中国罗宾汉”,后又组织敢死队,参加上海光复、杭州光复、绍兴光复,任绍兴军政府都督,积极练兵,准备北伐,推行新政……但这是革命派第一次在顽固的封建旧势力的土地上执政,很快暴露出革命派的幼稚与不成熟,王金发有点无所适从,也犯下了不检点的错误。袁世凯篡政后,他又随孙中山反袁,遭到通缉,蛰居沪上,心灰意冷,寄情声色,又听从母言,去北京“假投诚”,但袁世凯要他缉拿蒋介石、姚勇忱等作为条件,才可允诺他为“总统府资政”,王金发只好“踉跄出京”,袁世凯立即命浙江都督朱瑞将他密捕,把他与姚勇忱一起杀害,年仅三十三岁。对此反对势力弹冠相庆,借机造了王金发许许多多谣,而革命派又怀疑他叛变。事实真相在以后激烈的时代风暴变幻之下变得模糊了,从他去世到开纪念会的七十年中,中国经历激烈风云变化,王金发这些人的身后是非“历史陈账”又有谁顾及。但孙中山感叹“天地不仁、歼我良士”,蔡元培称他“智能俱困”,沈瓞民称他“浩气若长虹”。所以柳亚子先生写了多首诗悼念他,称“功罪何当付盖棺,纷纭谣诼总无端”,这说得何等透彻,百年历史何尝不是如此。柳亚子先生最后说:面对这段历史我们只好“一卷丛残带泪看”!是啊,面对可歌可泣的中国革命,无论旧民主主义革命到新民主主义革命乃至社会主义革命,何尝不是“一卷丛残带泪看”!这是一部血泪史啊!

    

这次纪念会与研讨会竟整整开了三天,大家认真投入,积极交流,这在今天是很难想象的。因为这批人当时都是被“解放”不久的,他们同情王金发,痛恨不公,深深拥护拨乱反正。他们以自己经历与体会来论王金发,留下许多精彩发言(见会议纪念集)。唐振常先生强调实事求是精神,他写过为吴稚晖翻案文章,吴稚晖晚年表现很劣,但章太炎说他出卖同志,这事是没有的,所以要为他辩诬。著名剧作家杨村彬先生说,我们应该破除简单化的庸俗社会学的条条框框,为此他要写一部既具传奇又符大众娱乐要求的“中国佐罗”。著名编剧叶元先生结合他创作《鸦片战争》《革命军中马前卒》等,谈怎么看历史人物,说我们一定要把人物放到当时时代环境之中,“也许今天有些年轻人,不把父母当一回事,不知什么叫孝,可是在当时社会,‘孝’字的分量是很重很重的”,所以王金发听母话“假投诚”,也完全可理解。又如《苏报》案,清廷要捉拿章太炎、邹容,章太炎竟不逃走,邹容竟随后去自首,今天人就不大可能理解,认为“太迂”了,其实这是我们对当时社会与革命风气的不了解……这样精彩的发言,在这次会上比比皆是,体现了思想解放的风气。

    

自我认识王小安,四十年已过去,参加过纪念会的多数人也作古了,但中国实现了“第三次腾飞”(这是当时语言),嵊县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简陋的小百花越剧团已修得富丽堂皇,王金发故居也修复了……“话痨”王小安念叨过的很多愿望,正一件件成为现实!


          写于2021年6月3日       

     “王金发研讨会”三十六年之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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