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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听不得姑恶,不仅仅因为被扼杀的爱情 | 陆春祥

陆春祥 文汇笔会 2022-05-19



公元1194年,江南草长莺飞,二十岁的南阳年轻作家陈鹄,踏进越州的许氏花园游玩,突然,他发现照壁上,有陆放翁的题诗,笔势飘逸,末尾有“书于沈园,辛未三月题”字样。

    

彼时陆游,近古稀之年,诗名早已大噪。许氏花园,以前叫沈园,辛未三月,当是绍兴二十一年(公元1151),陆游二十七岁时题。小年轻看见著名作家的诗,自然要细读,陈鹄一句一句读下去,仿佛置身大诗人悲欢情爱场景中: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这首《钗头凤》词,词意并不复杂,内含感情却波澜壮阔,它如《诗经》中的《关雎》、汉乐府《孔雀东南飞》、白居易《长恨歌》、苏东坡《江城子》一样,成了中国传统表达爱情的典范。

    

陆游的这场爱情,早已世人皆知,陈鹄自然也知道。陆游唐婉离婚后,又各自成家,几年后(周密记载应该是七年后,陆游三十一岁时),一个春日,陆游去禹迹寺南边的沈园散心,与唐婉赵士程夫妇相遇,唐以语赵,遣致酒肴,陆游怅然久之,从而题下《钗头凤》词。

    



名人的爱情,作家们持续关注,比陈鹄小差不多六十岁的周密,在他的《齐东野语》卷一里,记载得更详细。

    

周密提供了一个细节。晚年的陆游,居住在鉴湖边的三山别业,每次进城,他一定要登寺远眺沈园,无论晴空万里,无论烟雨濛濛,他的思绪总是会飞过时空,唐婉和她的《钗头凤》,字字骨立: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黄昏的雨滴,答答地敲打着窗,唐婉看着院子里落下的片片桃花,悲凉顿时袭上心来,务观呀,这花,落得不是时候呀,老天为什么将我们分开?是炎凉的世事!是险恶的人心!唐婉的无声诉说,陆游能听得见。 

    

这场爱情,给陆游造成了持续到终生的伤痛。周密继续举例。

    

绍熙壬子(公元1192),六十八岁的陆游再到沈园,他写下一首诗,诗前有序:“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读之怅然。”诗云: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

    

一切都已改变,原来意气风发的青年,已成满头白发的老年,向谁去诉说呢?“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似乎,那些执著都已过去。

    

梦断香销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怅然。

    

其实,这种挚念,依然挥之不去。沈园的柳树都已经老了,陆游感叹,即便死去,他的魂魄依然会来沈园,这里是他见唐婉最后一面的地方。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依然是明媚的春光,可是,沈园已经不再是那个时候的沈园,他已经不敢走那桥,因为桥下的春波曾照过唐婉昔日的身影。

    

上面两首诗作于庆元己未(公元1199),陆游已经七十五岁了。

    

年纪越大,这种想念越深,一种浸到骨髓里的深刻。

    

开禧乙丑(公元1205)岁暮的一个夜晚,八十一岁的陆游,梦中游沈园,清晨起床,他又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两首绝句: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陆游的九千三百多首诗,有六千多首写于晚年居住在山阴时,此时的诗风,已无雕琢,只是尽抒己意。在梦里,他都不敢去沈园了,两首诗里都写到了梅花,其实是一种暗喻,那见证过他和唐婉爱情的梅花,依然香如故,桥依旧,波依旧,春依旧,只是心爱的人,早已成泉下尘土。一树梅花一放翁,或许,那梅花就是他自己。



三    


南方地区的芦苇和水草丛中,生活着一种常见而普通的水鸟,性羞怯,能游泳,也能作短距离飞翔,吃昆虫和小型水生动物,植物的种子也是主食。它们以细枝、水草和竹叶等编成简陋的盘状巢,每年五至九月生儿育女。繁殖期间,雄鸟晨昏都激烈鸣叫,发出一种“苦恶苦恶”的声音,人们都叫它苦恶鸟,古人称之“姑恶”。

    

淳熙十年(公元1183)五月,五十九岁的陆游,从抚州被罢官回山阴,闲居在家已经好几年了,以从六品官员领着一份薄薄的薪水(朝奉大夫,主管成都府玉局观),写诗,接待一些方外朋友,闲得很。

    

端午过后,热起来的天气,逼得人们一件件脱去衣物。傍晚时分,陆游钻进窄窄的乌篷船舱,去夜游鉴湖,感受一下夏日夜里的风景。月光如昼,船沿着小河道缓缓行进,不久就进入了鉴湖宽阔的湖面。陆游不喜欢那种浩大而辽阔的平静,他让船工将船划向湖岸,贴着湖岸行,三五农舍,竹树掩映,几声犬吠,听起来让人舒心。鉴湖沿岸,他已多次行走,不少乡人都认识他。

    

忽然,前方传来“姑恶姑恶”的水鸟叫声。陆游一听到“姑恶姑恶”,内心立即涌上诸多伤痛,鲜活灵动的唐婉似乎就站在了他眼前。处于发情期的姑恶鸟,才不管湖边那艘小船中诗人的心情呢,它们有自己的爱情,为爱拼了命地叫。

    

陆游夜游的好心情被姑恶鸟的叫声破坏了。返回家中,仍夜不能寐,百感交集,各种影像轮番上映,于是有《夏夜舟中闻水鸟声甚哀若曰姑恶感而作诗》:

    

女生藏深闺,未省窥墙藩。上车移所天,父母为它门。妾身虽甚愚,亦知君姑尊。下床头鸡鸣,梳髻著襦裙。堂上奉洒扫,厨中具盘餐。青青摘葵苋,恨不美熊蹯。姑色少不怡,衣袂湿泪痕。所冀妾生男,庶几姑弄孙。此志竟蹉跎,薄命来谗言。放弃不敢怨,所悲孤大恩。古路傍陂泽,微雨鬼火昏。君听姑恶声,无乃遣妇魂?

    

这时的陆游,已渐入老年状态,世事洞明,对自己的情爱遭遇,他以前只是用“东风恶”曲折表达过,而今晚,那姑恶鸟的叫声,彻底将他久埋心底的怨和爱激荡了出来。

    

名门之后,大家闺秀,唐婉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她的父亲唐闳是郑州通判,祖父唐翊为鸿儒少卿。嫁到陆府后,恪守妇道,尊老敬长,勤勤恳恳,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家务什么的都做得极好,即便婆婆常常鸡蛋里头挑骨头,她也都忍着,暗自落泪,婆婆对她越来越不满意,原因只有一个,她没有生出男孩。最后被赶出陆家门,唐婉也没有表示出怨恨。今晚,古道旁,湖上空,微雨伴着瘆人的鬼火,可怜的鸟叫声,声声不断,那是唐婉的冤魂吗?

    

姑恶,苦恶,姑也就是婆婆。陆游在叙述自己母亲的时候,表面似乎平静,但语气中却深含着一种无奈和不满,他想反抗,可总是那么软弱无力,母亲的权威就是一堵沉重的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错错错,陆游自己难道没有错吗?!一想起唐婉,他就恨自己。

    

对唐婉的思念和愧疚,在每次听到姑恶的叫声时,都对陆游造成刺激,带来痛苦:

    

湖桥东西斜月明,高城漏鼓传三更。钓船夜过掠沙际,蒲苇萧萧姑恶声。

    

湖桥南北烟雨昏,两岸人家早闭门。不知姑恶何所恨,时时一声能断魂。

    

天地大矣汝至微,沧波本自无危机。秋菰有米亦可饱,哀哀如此将安归?(《剑南诗稿》卷三十九《夜闻姑恶》)

    

这些诗作于庆元五年(公元1200)夏。已经鼓传三更了,夜闻姑恶,七十六岁的陆游深受感染,为其鸣叫声中的含恨、沉哀而“断魂”。

    

这一年的秋天,他在一首《夜雨》诗中,又写到了“姑恶”:

    

飞萤方得意,熠熠相追逐。姑恶独何怨,菰丛声若哭。吾歌亦已悲,老死终碌碌。(《剑南诗稿》卷四十一)

    

六年后的开禧二年(公元1206),春夏之交,姑恶鸟的叫声伴着淅沥的春雨声,扰了八十二岁老人的清梦:

    

学道当于万事轻,可怜力浅未忘情。孤愁忽起不可耐,风雨溪头姑恶声。(《剑南诗稿》卷六十六《夜闻姑恶》)

    

幽丛鸣姑恶,高树号杜宇。惊回千里梦,听此五更雨。展转窗未明,更觉心独苦。天涯怀故人,安得插两羽!(《剑南诗稿》卷六十六《五更闻雨思季长》)


在这些诗里,姑恶的夜鸣总是让陆游感到神伤心苦,烦愁难遣。


    


然而,姑恶鸟的鸣叫对陆游而言,一直只是提醒那一段被扼杀的爱情的记忆吗?

    

清代桐城人,乾隆时期的文学家姚范,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他认为,我们大家都没有读懂陆游这些“姑恶”诗:“翁意未必感此,然非所宜命题也”(详见《援鹑堂笔记》卷四十七),也就是说,陆游写姑恶的诗,其实是有感于当前政治和仕途上的失意,尤其是五十九岁夏夜游鉴湖归来所作的那首,几次被罢官,皆因为他的抗金主张,而抗金是融于他生命骨血之中的意志。

    

好吧,我也赞同这样的观点,这才显示出放翁的水平和情怀,春秋笔法,美人香草,借此喻彼,爱情和政治都表达到位,虽然都给他造成了痛苦。

    

苦恶,苦恶,上苍赋予那些鸟们独特的生理构造,它们只能发出那样令人生哀怨之感的声音,唉,真是苦了姑恶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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