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魔王：就不容我当个岁月静好的妖怪么？

一个一心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妖怪的妖生悲剧。

各位好，依约今天我开始写西游记里的群妖传，第一回我想聊聊悟空的拜把子兄弟、铁扇公主与玉面公主的共享老公、红孩儿充话费送的亲爹，西游记里人间生意做的最好的牛氏集团CEO——牛魔王先生。

1

说起牛魔王，我们这一代人小时候受周星驰《大话西游》电影的影响，对他往往有两个印象，一是容貌丑陋、喜欢抢人家的老婆，二是脾气暴躁、作恶多端。

但是后来读西游记原文，才发现这两个印象都有问题。

首先牛先生一副牛相，容貌是否丑陋这个事儿我们暂且不提，但牛魔王的女人缘毫无疑问是整个西游记里最好的。其他妖怪下界找媳妇，哪怕像奎木狼这种有前世姻缘的，也要自己动手去抢压寨夫人，抢的不好还容易遭灭门之灾。唯独这牛魔王，西游记不仅给他配了媳妇，而且一配就是俩，且两位还都是公主——一个铁扇公主当然没跑，另一个，虽然很多人印象跟着铁扇公主的叫骂走，管她叫“玉面狐狸精”，但实际上你看西游记原文中借当地土地爷之口的描述：

“大力王（牛魔王）乃罗刹女（铁扇公主）丈夫。他这向撇了罗刹，现在积雷山摩云洞。有个万年狐王，那狐王死了，遗下一个女儿，叫做玉面公主。那公主有百万家私，无人掌管。二年前，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情愿倒陪家私，招赘为夫。”

翻译翻译，就是这“狐狸精”不仅也是个公主，而且还是正经的白富美，有百万家私，且愿意倒贴钱，给牛魔王当这个小三。牛魔王不仅财色兼得，而且一下得俩，这齐人之福，莫说西游记里的神佛魔怪只此一例，就是如今起点网文里的爽文男主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所以《大话西游》里说什么牛先生有丑男光棍问题，这属于彻底的污蔑。

至于说牛魔王脾气暴躁、作恶多端，这事儿就更没谱。

其实牛魔王很怂的，大家不要黑他。

在西游记里少数几个没有直接吃人记录描写的妖怪中，牛魔王就是一例。他也是少数不馋唐僧肉、不主动招惹取经团队的妖怪。是，他那个不孝子红孩儿绑架过唐僧，但那是红孩儿的事，后来红孩儿被带上禁箍，被保送去了南海观世音工读学校，老牛第一时间也表示不惹事、不上访，家属情绪那叫一个稳定，仿佛孩子是充话费送的。

甚至你看，第六十回，那毛脸雷公嘴的泼猴都打到积雷山摩云洞门口了，还指着鼻子骂了玉面公主是“贱人”。你看老牛拿着兵器气势汹汹的杀出来之后，看见对面是孙悟空，他一开口是咋说的？

“这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么？”

嗯，连学八戒和黑熊精骂一句“弼马温”都没有，可谓话说的软到底了。

而且两人就到底该不该送红孩儿去工读学校的问题拌了几句之后，你看老牛有咋说：“既如此说，我看故旧之情，饶你去罢。”

整个前期交涉过程当中，牛魔王表达的态度一直是这样的——红孩儿的事儿就算了，咱俩的交情也算没了，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过各的好不好？

只是那孙悟空不依不饶，非要征用他家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用。牛魔王这才怒了：私有产权神圣不可侵犯啊！个人自由不当被强迫啊！我爱人不想借你就不借你了，你非拿什么取经大意来与我争论，是何道理？真当我好欺负是不是？

“你说你不无礼，你原来是借扇之故。一定先欺我山妻，山妻想是不肯，故来寻我，且又赶我爱妾。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朋友妾，不可灭。你既欺我妻又灭我妾，多大无礼上来吃我一棍！”

可是，就这么一个硬生生被孙悟空逼反了的牛魔王，最后落得下场却是挺惨的。西游记里最后降服他，摆出的阵仗那是空前绝后：

那牛王拚命捐躯，斗经五十余合，抵敌不住，败了阵，往北就走。早有五台山秘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阻住，喝道：“牛魔，你往那里去我蒙释迦牟尼佛祖差来，布列天罗地网，至此擒汝也。”正说间，随后有大圣、八戒、众神赶来。那魔王慌转身，向南而走，又撞着峨眉山清凉洞法力无量胜至金刚挡住，喝道：“吾奉佛旨，在此正要拿住你也。”牛王心慌脚软，急抽身往东便走，却逢着须弥山摩耳崖毗卢沙门大力金刚迎住，喝道：“老牛何往我蒙如来密令，教来捕获你也。” 牛王又悚然而退，向西就走，又遇着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敌住，喝道：“这厮又将安走我领西天大雷音寺佛老亲言，在此把截，谁放你也”

那老牛心惊胆战，悔之不及。见那四面八方都是佛兵天将，真个似罗网高张，不能脱命。正在仓惶之际，又闻得行者帅众赶来，他就驾云头，望上便走。却好有托塔李天王并哪咤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叫道：“慢来，慢来。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除你也。”

好家伙，就为了降牛魔王这一个妖怪，孙悟空把玉帝和佛祖两边的神仙都请来了，而且你注意，佛祖派的是四大金刚、玉帝派的是托塔天王，两边动用的都是双方最拿得出手的职业化军事武装。

搞这么大阵仗，就为抓一头牛。

而且牛魔王最终的下场，也是挺惨的，玉面公主被猪八戒一耙打死，铁扇公主情愿交出芭蕉扇，牛魔王本人则被当成牛牵到了灵山，从此再没了下文，可谓人间蒸发。本来日子过的挺小确幸的老牛一家，落了一个标准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想替牛魔王问一句——凭什么啊？我没想吃唐僧肉啊！儿子犯事儿被罚我也情绪稳定啊！我这么怂，这么能忍，为啥就非要剿灭了我？就不能让我做个圈地自萌、岁月静好的小确幸妖怪了么？

2

牛魔王必须被剿的原因，要从西游记的字里行间去找。

不，别误会，我可不想扯什么“铁扇公主是太上老君的小三，红孩儿是老君私生子”之类没影的阴谋论。

还是我们分析白龙马身世时用的那个办法。《西游记》的作者塑造人物，一定是从当时的世态中选取了要素与原型的。今人之所以不理解《西游记》里的很多明示，只是因为我们已经脱离了那个历史情境太远，读不懂这些当时的社会精英一看就懂的暗号而已。

而牛魔王的原型其实也非常好理解，破解的钥匙，就在孙悟空打上积雷山，偶遇玉面公主时的那段对话中：

那女子（玉面公主）一听铁扇公主请牛魔王之言，心中大怒，彻耳根子通红，泼口骂道：“这贱婢，着实无知。牛王自到我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他多少珠翠金银、绫罗缎疋，年供柴，月供米，自自在在受用，还不识羞，又来请他怎的？”

大圣闻言，情知是玉面公主，故意掣出金箍棒，大喝一声道：“你这泼贱，将家私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

那女子见了，唬得魄散魂飞，没好步，乱羓金莲，战兢兢回头便走。

这短对话有两点特别值得注意——第一，玉面狐狸精和牛魔王的关系，好像还真不是我们今天一般理解的“偷情”，而更像是“租用”。玉面公主振振有词的说，她用积攒下的百万家私，送了牛魔王许多珠翠金银、绫罗缎疋，而且这些馈赠，似乎也是得到铁扇公主许可的，甚至“年供柴，月供米，”摩云洞似乎还直接向铁扇府的账上持续打钱。所以玉面公主才会叫屈，说租金我已经付给她了啊？那铁扇公主凭什么还来要她的老公？

而今人看到这里可能就不解了——你说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长得好看（西游记里有大段狐狸精美艳的描述）又有钱、还没结婚，找个什么正经妖怪男青年嫁了不好啊。非得“珠翠金银、绫罗缎疋”的跟铁扇公主去租个老牛来，嫩草吃老牛，倒反天罡了是吧？

更奇怪的是，孙悟空见了玉面狐狸这番争辩，回应却也只是“你这泼贱，将家私买住牛王，诚然是陪钱嫁汉，你倒不羞，却敢骂谁。”

请注意，悟空这里只是骂玉面狐狸“贱”却并不骂她“蠢”，说明“赔钱嫁汉”这个事情，在作者写该书的当时，似乎是一种常见的社会现象。

而我们翻看明代史料，会发现确实是如此的。

几乎就在《西游记》写作的明中期嘉靖年间的时候，明朝社会上出现了一种名为“坐堂招夫”“坐业招夫”或称“坐产招夫”的社会现象。专指一些民间尤其是城市里的有钱寡妇，在死了原配老公之后自己招个新夫婿上门、养老扶孤，承当门户。

这类上门入赘的夫婿，很多在老家那边已经有了原配夫人，但双方依然维持类似《西游记》中铁扇公主和玉面公主这样“双妻并尊”的关系状态，民间俗称“两头大”，甚至不少招婿的寡妇，真的跟玉面公主一样，情愿给丈夫和其原配“年供柴，月供米”，发工钱给好处，只为了让他能留在自己家中“抵住门户”。

更有意思的是，这件事惊动了朝廷之后，躺平已久的嘉靖朝廷居然专门下过质疑严管。说现在有些妇人不幸亡夫，想要再嫁，听其自便。但只有一条，不允许那些有钱寡妇“坐业招夫”，更不允许“市棍、乡豪”以入赘、填房为名，进行私下里、未经朝廷许可的产业兼并。

这样一说，是不是就一一对应了？牛魔王、铁扇公主、玉面公主的这对三角关系，就是明代当时城市中普遍存在“坐堂招夫”所形成的“两头大”的夫妻关系。颇有家私的玉面公主想要寻个夫婿来“抵住门楣”，而“江湖上颇有名望”的牛魔王，就是那个挺有能耐的“市棍、乡豪”。而这种关系又是朝廷严令禁止、重点打击的。所以《西游记》中，神佛两届同时发大兵，借着铁扇公主的事儿来剿灭牛魔王，并从重从严惩处他们一家，也就可以理解了。

玉面狐狸，必须一棍子打死，而牛魔王，必须押往灵山人间蒸发。不是不借芭蕉扇的事儿，而是因为他们这么搞，犯了天条。

但这样一说，就又产生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明代会出现这样的民间风俗？又为什么明朝廷会对此如此忌惮呢？

3

我在之前的文章中，曾一再向读者推荐过英国历史学者麦克法兰所写的《英国个人主义的起源》一书，在这本书当中，麦克法兰提出了一个观点：近代的工业革命之所以能发生在英国，并非偶然，也不单纯是因为科技的进步。更为关键的是，英国早在中世纪时代，就形成了一种与欧洲大陆迥异的私有产权制度体系。在中世纪的英国虽然到处是农村，但却是没有欧洲大陆那种意义上的“农民”的。私有产权得到尊重，所以可以完成近代的资本积累，开启工业化。

中世纪宗法农民的最突出特点，就是对个人产权的定义不清。一片土地虽然交给一个男劳力去耕种，但这片土地的真正产权却属于贵族、村社或者家族。一旦一个家庭中的男劳力（顶梁柱）死亡，这个小家庭的土地甚至其他家产，都要贵族、村社或者家族的监督下进行再分配。而再分配的通常结果，往往就是男子的几个兄弟、甚至远房堂兄弟瓜分了这个小家庭留下来的田产，只给孤儿寡母留下一个会抚养他们的许诺。

这种情况其实在中国古代也非常常见，实际上，时至今日，很多地方的家族依然保留着男子死亡后，同族兄弟要跟孤儿寡母争家产的本能习俗，就肇因于此——在农耕时代除英国以外的大多数文明当中，由于农业需要集体劳作与村社契约，私有产权确实是不明晰的，田产乃至财产往往属于家族而不属于个人，而丈夫死亡后，寡妇的处境则通常相当悲惨。她的大部分财产权被掠夺，必须在接受丈夫同族叔伯兄弟“抚养”和改嫁却要净身出户之间做二选一。这就是明清两代在“族产”体系被强化之后，大量不幸的女性选择守寡终身的原因。

但在明中期，随着工商业的复兴与发展，这种看似牢固的“宗族所有制”体系却出现了龟裂——因为一批农村的富裕阶层开始进入城市，靠从事工商业发家致富（如《金瓶梅》中的西门庆），财富的概念开始逐渐脱离田产。而这个时候，当这些城市新兴中产的男主人死去，妻子守寡，或者（如《西游记》玉面公主所隐喻的）有钱的男主人死去，留下一个孤女守家。这个时候女性就开始本能的去追求自己应得的财产权——

因为她们发现，当离开农村，离开了搬不走的土地对男劳力和宗族的以来。其实在城市中积攒的这“百万家私”，她们自己也是可以保存下来的。而不甘心再被同族兄弟以“族产”为名进行瓜分、抢夺。

这就是“城市的空气使人自由”的初曙。

只不过，在女性私有产权不被承认的明代，即便是城市女性想要自己坐稳这份家产，会面临同族兄弟、乃至官府胥吏无休无止的滋扰和敲诈。因为缺少了法律的保护，这份家产还是会迅速的被他人，尤其是官府搜刮掉。

那么为了抵抗这种搜刮，很多女性就本能的选择了“坐堂招夫”，找一个能干、在社会上有一定关系和能耐的男子来“抵住门楣”，保证自己的这份家产不被破掉。

而在《西游记》中，我们可以看到，牛魔王干的其实就是这么一个活儿。玉面公主在哭诉中开明宗义说的很明白：“只我因父母无依，招你护身养命。江湖中说你是条好汉，你原来是个惧内的庸夫。”

看清楚，玉面公主花大价钱“租”牛魔王这么个老公，可不是“因为爱情”或者生理需求，很直白的就是为了“护身养命”，家里有百万家私，如果没有个男人（男妖）作为依凭，在《西游》那个黑暗宇宙里，早不知道被什么妖怪一铲子打死了，而这种妖怪间的产权纠纷，天庭多半也不会管——弄不好还会借机分一杯羹。毕竟八戒敲死狐狸精之后，小说也没交代摩云洞的百万家私去哪了，也说不准就被下凡捉妖的天兵天将给分了。

换而言之，牛魔王在摩云洞，表面上做的是玉面公主的老公，实则则是个安保人员兼财务律师。玉面公主雇他来是“抵住门楣”的。

而小说中，牛魔王、铁扇公主、玉面公主这三个人的财务关系也很有意思。悟空叫他们“大哥、大嫂、二嫂嫂”，但实际上老牛、铁扇府、摩云洞各自有各自的财务范围，铁扇归我、家私归你、避水金睛兽归他，彼此产权是很明确的。

小说没有交代，但就此可以猜测铁扇公主找上牛魔王的最初目的，估计也是图个老牛的江湖名望，好“抵住门楣”。不然铁扇公主也不会那么顺遂的就接受了玉面公主“租”她的老公。

但这夫妻三人你情我愿，却有人对此早已不爽，那就是天上的神佛。

4

前文中我们说过，在嘉靖年间，朝廷是专门下过旨，严令禁止有钱寡妇“坐堂招夫”，尤其是招牛魔王那样有能耐的“市棍、乡豪”上门入赘。名义上当然是觉得这败坏风俗，不符合程朱理学要女子从一而终的满满正能量。但实际上，这个规矩是有非常切实的考虑的。

首先，寡妇的坐产招夫，会意味着其手中工商业财富的再度固化。明中期随着城市的发展，中国的确出现过所谓“资本主义的萌芽”，但这个萌芽始终处于“萌芽”阶段的主要原因，就是与工商业模式相配套的个人私有产权体系，始终没有得到明朝廷的承认。工商业主一旦死亡，家中又没有合适的男性继承人，朝廷其实是乐见寡妇与宗族兄弟们发生财产纠纷，甚至兴讼成狱的。因为于私来说，这给了地方官吏们趁机上下其手、借机薅羊毛的机会。于公而言，一旦“百万家私”被认定为“无主”而被没收，对地方政府而言，也算是提前完成了朝廷的财税指标。

而与之相比，斜刺里杀出一个有江湖名望、能帮玉面狐狸们“抵住门面”的“牛魔王”，他断的就不仅仅是同族兄弟的财路，更是朝廷的财路，你想朝廷对他的脸色能好吗？

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古代帝制王朝的官府，与牛魔王这种不断用各种手段做大、看似安分过自己日子的民间资本之间，总有一种无法剪断的猜疑链。

《史记·货殖列传》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说汉武帝打匈奴打的国穷财尽，正打算向富人家税时，突然冒出一个商人卜式，就主动上书，要求捐自己一半的家产支援国家。

汉武帝也觉得奇怪，就派了一个使者去调查实情，使者见到卜式问他：“你捐家产是想做官么？”

卜式说：“我不懂做官。”

使者又问：“难道谁跟你有仇，你想让朝廷给你报仇？”

卜式又说：“我在乡下的人缘可好哩，没有仇人。”

使者最后也糊涂了，问：“那你到底图啥，干脆直说吧。”

卜式回答的大义凛然：“天子要打匈奴，有本事的都上前线，我们没本事的就出钱出粮，也算为国家出一份力。”

使者把卜式的话回报朝廷，汉武帝一听，也蒙了。赶紧找来丞相公孙弘讨论要不要表彰卜式这个先进人物。

结果公孙弘说：“卜式的做法不通人之常情，他一定有不同寻常的所求，请不要接受他的捐献。”

司马迁没有记载汉武帝做了什么样的答复，只是几年后，汉朝就正式推出了严酷的“算缗令”和“告缗令”，宁可对富人征收强制性的财产税，也不要富人的主动捐献。

我觉得，中国的古代帝制史，在这里，其实给帝制和资本的关系，打了一个死结。

正如公孙弘所指出的，卜式的捐款一定有所求，不要官、不要报仇，那要的八成就是权力尤其是国家所有权某种程度分享——卜式恐怕是真把国家想象成了一个参股公司，觉得皇帝是大股东、自己是小股东，公司有难，大家都该凑份子。

可是我们知道，汉武帝追求的是大一统，大一统的皇权是拒绝分享的，所以他宁可制定法令，到富人那里去直接掠夺，也不允许富人进行主动捐献——因为这样容易让韭菜摆不正自己的位置，真把自己想成股东。

所以在汉武帝以后，皇权与资本之间的死结就这么打上了，两千年的帝制史上，皇权对民间资本，尤其是工商业资本的调用效率一直是很低的，真要调用也多是采用小说中天庭对牛魔王的那种抄家模式——打碎你的洞府，拘禁或消灭你的肉体，财产自然不在话下。

理由还是那个，因为中国古代的帝制和《西游记》里的天界一样，它不是一个你有多大能耐就占多大股份的参股体系，它是一个胜者为王败者寇的王朝体系。

而生活在这个体系中的牛魔王们，他们就很傻很天真了。

你看《西游记》里牛魔王这人的身世，就很耐人琢磨——五百年以前孙悟空自称齐天大圣那一回，他曾经跟着自己这位拜把子兄弟、联合七十二路魔君一起造了天庭一回反。后来被天庭结结实实的修理了一回以后。牛魔王应该是转了性子，意识到了天庭力量的可怕，从此再不敢有反心了，遇到天庭力量也躲着走。

可是他没有孙悟空那样，奉行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一心在神界或者佛界混一个编制。

他的想法是下海经商，利用自己的江湖声望，发展自己的“牛氏集团”，过自己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安稳日子。觉得自己不找事、不惹事，天庭就能放他一马了。

可是他还是不了解西游世界里的规则——

主疑臣则诛，

臣疑主则反，

主疑臣而不诛，则臣疑而反，

臣疑主而不反，则主疑而臣必被诛。

在西游世界里，天庭和他们这些已经掌握足够地方力量的草头妖怪之间，是有打不碎的猜疑链的。这不是说你不扯“齐天大圣”反旗，肯跟自己兄弟儿子都划清界限，他们遭难你也情绪稳定，就可保的一命的。

归根结底，你在神佛之外，另搞了这么大一摊子独立生意，这本身就是罪过。因为你游离于控制之外，让玉帝和佛祖都睡不安稳——何况你还去赴什么碧波潭老龙王的宴会？不知道那龙身份敏感么？

最终，牛魔王仅仅因为铁扇公主不肯响应那泼猴取经路上的征用，就迎来神佛两届的联合剿灭。

当四爷八荒、上天入地的所有方向，都被金刚和天王锁住，牛魔王终究发现自己逃无可逃时。我想他一定是很绝望的。他会感叹：“噫！饶命啊，冤枉啊！俺老牛不学那猴子要反天庭，却也不想做神仙。这天大地大，就不能容我在下界做个岁月静好、谁也不牵碍的幸福妖怪吗？”

这时候混上天庭编制的悟空或许迟疑、怀念上两秒，然后又抡起千钧棒，一棒子打醒他：

说什胡话？钱和命，都拿来吧！

全文完

本文8000字，西游记妖怪传的首篇，感谢读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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