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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新杯 | 登攀欲爱的阶梯

聂畅来 通识联播 2022-06-09

本文是第一届“怀新杯”经典·阅读·写作大赛二等奖作品,作者是聂畅来,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2020级本科生。


《会饮篇》是柏拉图最为著名的对话录之一,讲述了苏格拉底一席人在酒会上赞颂爱神的故事。整个酒会的高潮在阿里斯托芬的创世神话、苏格拉底的爱欲阶梯出现。他们两人一个认为爱情是对自己的补全,一个却认为对美的攀登。假如在《会饮篇》的结尾,阿尔西比亚德没有闯入酒会,苏格拉底与阿里斯托芬又会如何辩个清白?基于这个想法,聂畅来同学向我们展示了“第二天的故事”。


Vol.1238

怀新写作



登攀欲爱的阶梯


聂畅来 | 北京大学哲学系


稍等一下我的朋友,现在离开还太早了。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早?现在我们应当赞美太阳。你也看到了,筵席已散。你也应该去完成你那伟大的喜剧了,不是吗?

话虽如此,可是有关昨晚的哲思——我愿称之为“哲思”,因为昨天我们关于欲爱的讨论已经完全超越了插科打诨的水准,我认为那就是一场哲学讨论了……要不是阿尔西比亚德那个家伙打断,我认为有的话题我们还有讨论的余地。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哦?这么说你还要坚持你那所谓“黑暗的原初自然”?如果是这样,我倒是愿意同你探讨一下——你昨夜的讲辞和阿伽通的慷慨陈词相比确实有些朴实无华,但那正如同蜂蜜和淡水的区别——前者虽然怡人,但并不解渴。

谢谢你的褒奖,苏格拉底。不过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要让你失望——我不认同你昨晚的讲辞,至少在部分意义上。你不要跟我说那是狄奥提玛的想法,而和你没有关联——若不是这篇讲辞充满了智慧,怎会被你接受和传播?我想它或多或少契合了你的想法吧。你说欲爱是有对象性的,需要什么才去欲爱什么,是这样吗?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没错,我的朋友。

可是你认为,我们每个人需要的仅仅是“好”的东西,且贪婪地渴望在美好中生育,以实现美好东西的不朽。这使我难以苟同。毫不礼貌地讲,当你的父亲和母亲交媾时,你的父亲会认为你的母亲是“好”的东西,然后目的仅仅在于生育出你这个好的东西,以把你的母亲的这份“好”延续下去?我看并不尽然,这种目的成分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你不能排除另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你的父母纯粹在享受这么做的快感,而你就是他们在追求刺激之余所不经意间诞下的产物。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你这么一说倒是有意思了。那我问你,我的父母——或者说一般意义上的男人和女人,为什么要交配和生育呢?

我昨晚说过的啊。果然阿尔西比亚德让你神魂颠倒。使你丧失部分的记忆了。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这可是在污蔑我的清白了。我和他有本质上的不同,他主张灌输而我主张生育,哪怕是有朝一日他真的获得了真正的智慧,我也愿意相信这是纯粹的巧合;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请你继续,我的朋友。

人本来想上天攻击神,却被宙斯一分为二,由此产生了恢复整全的渴望。难道这些你都忘记了?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怎么会忘记呢?所以你认为,人欲爱的目的,完全在于恢复整全,而非某种更高尚的目的?

我知道你精于言辞,苏格拉底。但这次我对于我的讲辞以及讲辞背后的信念有十足的信心,我希望你注意这其中可能没有高尚与低贱之分。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好好好。如果我的轻浮让你生气的话,我愿意向你赔罪。但是,如果人进行欲爱的目的仅仅在于恢复整全,那么人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人在活着的时候,只有通过交媾才能尽可能地达到整全的样态(但这样还不完全),这不是一件很让人心有不甘的事情吗?明明知道何谓完满,却达不到,这真是人生来最大的悲剧了。但是如果人死了,爱者与被爱者的灵魂就可以摆脱身体的束缚,自由自在地交媾融合,那岂不是达到了完满的境界?

我并不认为我的讲辞最后会产生如是的结论:人在死后才能恢复真正意义上的整全,因此人与其活着还不如马上去死。我只是说人在活着时会有进行欲爱的冲动与渴望,在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之后(虽然是不完全的),人可以另外去进行生产、劳动与其他事业。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所以你认为,人生在世的意义,不在于欲爱,而在于其他方面的东西了?

很抱歉,我没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但是我至少能清楚分明地认识一件事,那就是你所谓的人生意义是有失偏颇的——你认为在美中生育,实现美的不朽就是人生的一大意义。殊不知你自己也曾经说过,你所生育出的美也只是逼近美本身而不尽然,因为活着的你肉体与灵魂相结合,目光所及并没有纯粹的东西,不是吗?你所追求的东西,同样也达不到完满的境界。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所以我愿意称之为“次航”,我的朋友。如果你愿意把人活着的这段时间称作“人生”的话,那么很显然,在我们度过人生时,不可能把握住某种东西的本身。但是人又不甘于浅尝辄止,总是想要尽可能地逼近真理,以获得迎接死亡时壮志得酬的慰藉与勇气,因此总是在不断的探索。我们今天所探讨的话题很有意义,我的朋友。老实说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且愈发地相信我直到死可能也难以找到确切的答案。

愿闻其详。现在正午将至,我想正应了那句“真理越辩越明”。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首先我需要说明的是,你有关欲爱的想法是很深刻的,但是对于人来讲无甚根本的意义——当人死后,灵魂能实现完满的结合,而人生在世时进行的交媾总是不完满的。因此以追求完满的结合为目的的人生是缺乏意义的。

我认为你至少需要一个有力的前提,那就是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否则你仿佛在强词夺理了。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我们都愿意相信是这样,不是吗?我想人生在世总需要一些信念,就比如说,人死后灵魂会不朽。有了这样的信念,我们活着的时候就会感到平安和笃定,而不会哀叹于吾生之须臾。但是如果哪一天死到临头了,我想人们会很感兴趣这个话题——人死后灵魂还会不会存在下去。我们甚至会论证一下,以保证离开人世时是安泰的而非惊惧的。这些都是后话了。我还没有认真地论证过这个话题,但是可以“简而言之”——世间万物都是由与其相反的东西所产生的,生与死也不例外。既然人现在活着,那之前人必然曾经死过。我现在只能给你一个大致的构想。

好的,且听你继续说。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当你去欲爱一个人的时候,你所爱的仅仅是所爱的对象吗?

不然呢?我还能爱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而且你爱他(她)是因为你缺少他(她)作为另一半?

是的。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这就有问题了,我的朋友。当一个人移情别恋时,他(她)难道否定了之前所爱的那个人与自己唯一契合的事实了吗?你之前可是说,人是由宙斯一分为二的。那么每个人的另一半在这世上应该只有一个才对。

也许是之前找错了呢。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但是你并不能对此作出清晰的判断。也许那个和你厮守终生的人原本并不和你同出一体。而你还若有其事地与之交媾,并为此而感恩于爱神的赐福。

所以你认为人在欲爱的时候,所爱的并不是对方?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不不不,所爱的确实是对方,但那仅仅是一个阶段,而且是一个初始的阶段。就比如,你看到一棵树,因为它有躯干、绿叶而确定那就是一棵树;当你看到另一棵树时,你依据相同或相似的特征也能判断那是一棵树;当你看多了,就会从中提炼总结出某种信念,以此来帮助你在日后作出相似的判断,使你在看到树时不至于判断出错。总而言之,在一开始你看到的是某一棵树,而之后你看到的越来越趋向于是“树本身”这个概念了,是一般意义上的树,而不是个别意义上的某一棵树。

所以一开始我可能会爱上不同的人,而最后我所爱的只是“人本身”?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很接近了,我的朋友。你的天赋与灵性不仅仅会造就一个伟大的喜剧作家,你甚至有可能成为一个哲学家。但是还可以再明确些——你所爱的具体是什么?人的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正如同树的枝叶、躯干、根系、皮囊、形状、色彩和体量,你也会欲爱它们吗?

不不不。我想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认同。我可能会倾向于真诚、善良和美丽这些东西。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没错没错!难道不是这样吗?你一开始会爱上一个人,或许是因为他(她)形貌昳丽,或许是因为他(她)家财万贯,或许是因为他(她)权倾朝野。但是随着欲爱的逐渐深入,你会发现你所爱的不过是他(她)背后的某些东西。而你抛开这个人去爱另一个人、另一些人,你会发现这些东西其实是相似或相通的。

就像爱若斯和宙斯都有慈悲的品质。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正是。而你发现了这种东西之后,你会想要怎么做?

我想会是获得其中的体验与感受?我还没有深入思考更多的做法。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如果我是你,会把这种东西传承下去,使之永恒而不朽。因为不朽的东西才是最高贵的,难道不是吗?

确实是这样,你又该如何去实现永恒和不朽呢?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这就需要人与人的互动才能实现了。你要知道,如果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存在的话,人根本就无法永久存在下去。假如这个唯一的人肉体消亡而灵魂永驻,那也难免会认识受限而非全面深入——比如,他(她)绝对不可能认识到何谓生育,因为他(她)在现实意义上本来就做不到。

确实是这样。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不仅人的肉体生育是这样,人的其他方面,如智慧的生育也是如此。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这世上许多奇妙的哲思都是在思维的交流与碰撞中生发出来的,而又随思维的互动传递给下一代,以至于无穷的远方。而这种生育,又并非只是简单地进行阐发那么简单——必须要在好的东西中阐发,生育出来的才是纯粹的好的东西。那些掺杂着杂质的布帛,又怎么能担得起纤尘不染的美誉呢?

不仅欲爱是这样,追求真理也是这样吧?从个别意义上的东西入手,以之为切入点再逐层深入,直到接近更本质的东西。就像是攀登阶梯一样。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好极了我的朋友!所以我称赞你很有灵性。在你的哲学悟性上,我从来不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词,因为我相信你是有潜力的。

即便如此,我还是有所保留。请你原谅,苏格拉底,我认为我的想法或许是从另一个维度提出了新的设想。就像是俄吕克希马柯所说的那样,欲爱是为了达到所谓的和谐——听起来很不可理喻,但你不能否认,这是一位医生绝妙的洞见。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正是如此。斐德若和泡赛尼阿,他们昨天把欲爱和德性联系在一起了。昨晚讨论得愈深入,你可能会觉得他们的讲辞越来越不是那么无懈可击,甚至可以说是破绽百出了。但是你不能否认的是,欲爱说不定就是有促进德性的功效。爱者和被爱者为了使自己在另一半眼中的形象更加圣洁美好,会刻意地约束和匡正自己的言行。他(她)们在这个意义上也算是得到进益了。

谢谢你,苏格拉底。你刚才用到了“另一半”这个名词,我想尽管你有所保留,但是你也开始认识到我的讲辞的合理性了。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就是这样。我们昨晚的讲辞虽然角度不同,但是其中透露着智慧,在这一点上却是一致的。爱神福佑,我们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夜晚。

可是我还是有些地方想不通。比如,刚才你说到世间万物都是从与之相反的东西中生成的。那烤熟的鱼和生鱼之间,不就不符合这个前提吗?再者说,如果这世间一切一切的理论,都是由某个人或者不知道什么东西出于恶意才输入进我们的心智里的,而实际上并非如此,那不是太可怕了吗?我们无从查知,也无从证明……我的朋友,我不希望你再像昨晚那样,突然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了。因为现在已经傍晚,我可不想陪你站到明天早上,再向太阳作清晨的祷告,然后拖着疲惫的身躯离开。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谢谢你的建议。我们的思考、我们的后代的思考,尽管洋溢着智慧,但是或许永远也不可能达到真理的本身。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我们的思考本身是没有意义的,我想如果有人能对历代人的哲思进行记录与传播,这或许会成为一门学问,对于人的存在与延续产生永恒的意义。而且,一些悬而未决的话题,总能在不远的将来得到更令人满意的解答。

谁说不是呢,我的朋友?我想咱们昨夜的对话就值得被记录。

阿里斯托芬

苏格拉底

我想某个阿尔西比亚德的狂热追随者会去做这项工作的。如果他们不做,柏拉图也会做。美好的思想会有千百种利用的方式,而我只负责生育美好的思想。


经典文本选择理由自述


2020年秋,入学第一学期,我学习了李猛老师的《哲学导论》课程。李老师希望用三本书帮助新生踏入哲学门,三本书分别是《会饮篇》《斐多篇》和《第一哲学沉思集》。前两本出自柏拉图,是古代哲学的开山之作;《第一哲学沉思集》则是现代哲学之父笛卡尔的代表作。


其中,《会饮篇》主要围绕着欲爱的主题阐发了哲学思考。它通过讲辞的形式,先后阐发了斐德若、泡赛尼阿、俄吕克希马柯、阿里斯托芬、阿伽通、苏格拉底(狄奥提玛)和阿尔西比亚德等人关于欲爱的哲思,并在其中体现出作者柏拉图对于这一问题的深入思考。


首先,我认为《会饮篇》所涉及的“爱欲阶梯”理论,是开启《斐多篇》对于“样式作为原因”的论证的一把钥匙,其内涵的前提预设又与《斐多篇》相互贯通、相互呼应,与《第一哲学沉思集》也构成一定程度上的照应(后者针对前者尚未解决的问题进行了有益的尝试)。总之,在“哲学导论”的内容层面,对于哲学系新生登堂入室和其他对于哲学感兴趣的读者接触哲学思考逻辑、体验哲学思考过程、总结哲学思考成果而言,是一个理想的选择。


第二,李猛老师注重启发式教学,结合本次“怀新杯”对参加的同学提出的要求,我产生了写作欲望。比如,李老师曾经特意提到,如果在《会饮篇》中安排一段苏格拉底和斐德若的对话,内容会是怎么样的?如果苏格拉底的讲辞完成之后,阿尔西比亚德没有打断,阿里斯托芬会不会借机对苏格拉底发难?他们之间又会形成何种思维的碰撞?李老师鼓励大家思考这些问题,并且提出,这些问题如果作为期末考试题目,也是很能考验学生对于文本的实际掌握程度和发散性思维能力的。如今,“怀新杯”恰恰是鼓励同学们在对于经典文本内容有所掌握的基础上,进行扩写、改写。我就想到选择《会饮篇》作为自己的背景文本。


第三,《会饮篇》相比起《第一哲学沉思集》,篇幅较短,本身具有扩写、续写的条件;相比起《斐多篇》,又不是“苏格拉底饮鸩而死”那种严格意义上的收束性结尾,具有较好的发挥空间。同时,阿里斯托芬的讲辞作为篇章的核心内容,妙趣横生、哲理深刻,给我留下了较为深刻的记忆和较为丰富的思考,也为我的写作提供了创作源泉。《哲学导论》本身就是一门入门课,是一门介绍哲学学科原理,带领学生步入哲学大门的导引性课程。如果我能利用好课程的经典文本,对于其中的联系进行深入挖掘,探讨文本对于哲学学科的重要意义,那么将会很有收获。


基于如上的原因,我选择柏拉图的《会饮篇》这篇经典文本。



坤坤 编辑  /  姚远 校对

通识联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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