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疯了

这是乾隆帝对自己第二任皇后最终的定义。

此后，虽然并未废黜皇后的名号，但是在她死后，仍以皇贵妃礼仪将其和另一位纯惠皇贵妃同葬陵寝，就已将位继后的身后事盖棺定论。

皇后不废而废。

出自《十五阿哥请安折》，乾隆自御笔朱批的：皇后疯了

似乎，拨开历史浓重而油腻的浓雾后，乾隆一朝给了后世太多关于繁华的想象，作为中国古代最后一代盛世，乾隆帝长达60多年的统治，虽然让帝国物质极大丰富，但是在文化领域惊心动魄的文字狱却也达到了巅峰。

这似乎成了某种怪异盛世的通病，乾隆帝们自以为站在世界的巅峰，耳边挂过的风中容不得一丝异见和批评。

盛世过后，封建帝制也就开始日薄西山，连同后宫制度一同带入了坟墓之中。

作为自封十全老人的乾隆，对待近乎其私人物品的后宫女性，敲打羞辱完全取决于这位盛世统治者的个人喜好。

乾隆帝耗尽一生时间哀悼的亡故嫡妻富察氏皇后，就有传言是因为乾隆帝的一时气恼将其踹打落水而死。

乾隆帝的第二任皇后，同样没有摆脱悲剧的命运。乌拉那拉氏皇后（根据《天女临凡》称其为乌拉那拉氏）在1750年成为皇后，生育了二男一女。

但是在1765年，随同乾隆帝南巡之际，却突然被遣返北京，原因是不知为何皇后竟然愤怒断发，此后皇帝拒绝与她见面。

软禁在翊坤宫中的皇后，于一年后突然死去，此时正在木兰围场打猎的皇帝，也拒绝返回，只是将其丧事由皇子代理，并且给皇后最终的定论是：皇后疯了。

《塞宴四事图》中明显发现涂抹、修改痕迹。最左下角这位穿的衣服是明黄色，皇贵妃以上才能穿，其他人都是杏黄色，所以，有专家从服装推断她应是那拉氏皇后。但她的脸部画法是中式的，其他6人面部为西式画法。专家推断，皇后发疯，令贵妃成为皇贵妃后，画师就把她的脸抹去了，画上了令贵妃的脸，而簇拥着她的妃嫔们的脸也有相应改动。

皇后为何断发，可能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但是乾隆帝却从不提及此事，并且将几个为皇后说话的大臣，纷纷予以处罚。有传言说，是因为乾隆帝寻访江南名妓，皇后劝说无用，因此愤而断发。

据《清史稿·列传·后妃》记载：

“(乾隆)三十年，从上南巡，至杭州，忤上旨，后剪发，上益不怿，令后先还京师。”

唯一可以推论的一点，是由乾隆帝自己说出：皇后必定深恨于我。可见矛盾的积累并非仅仅因为南巡这一事件。

皇后很可能是在一种高压下生活了许久，导致精神出现问题，因此才做出了过激行为。

在清朝的后宫制度下，皇后享受极大的权力，但是乾隆帝极有可能不断插手后宫事务，让皇后的权威受到极大的钳制，在处处碰壁的后宫生涯中，皇后应该是直接或间接地向皇帝表达过自己的愤懑。

所以断发事件发生后，乾隆帝才能如此笃定地说出，皇后恨我，这样评价数十年夫妻情分的话。

这一点在孝仪纯皇后患病多年却不敢告知乾隆帝，导致新旧病叠加而死亡的结局中，似乎可以窥见一斑。

在这位极度骄傲自大的皇帝身边，想来后妃们的生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必定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然而，从男性统治者开始实行一夫多妻制的那一刻开始，无数的女性曾进入后宫，这个充满谜团、带有情欲，并且被重重围栏框柱的世界中，成为了一群在历史舞台上，独特、猎奇、惋惜、想象的角色。

皇后

皇后的官方定义是世界上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正妻，在倡导家天下为统治基础观念的中国帝国时代里，皇后作为皇帝家庭中作配的正妻，不仅仅是皇帝家庭的主母，更是一个帝国的吉祥物，甚至在皇帝家庭男权旁落之时，可以借由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走向前台，掌握真正的权力。

譬如汉朝的吕后，唐朝的武则天，到帝制末期的慈禧太后，都是借由皇帝配偶的身份，产下子嗣，再借母亲的身份掌握了帝国的权力。可以说，中国古代临朝称制的女性，本身就是男性皇权之下衍生的权力载体。

皇后虽然具有权力和象征意义，但是中国古代社会的大趋势是皇帝权力的逐渐集中，因此哪怕是贵为皇后，其实也是皇帝的私人财产，她们的生死荣辱，完全取决于皇帝的喜怒哀乐。

出身孙太后宫女的万贞儿，因为受到明宪宗的宠幸，因此被封为贵妃，明宪宗的第一任周皇后，因为看不惯得宠的万贵妃，因此下令将其庭杖，却惹怒了明宪宗，因此被废。

第二任王皇后只能忍辱偷生，王氏对万氏不争宠，《罪惟录》卷二载：“后终其身不十幸。”所以得以长安无事。

在皇帝意志之下，万贵妃取得了凌驾于皇后之上的地位。

而似乎乌拉那拉氏皇后，对于其所受到的侮辱再也无法忍受，在近乎50岁，成为皇后的第十六年，不顾家族和嫡子而断发抗议。

在乾隆帝的盛怒下，皇后沦为了后宫最低贱的女性。

乾隆帝想要废后，但是拿不出可以信服臣民的理由，因此不难揣测，对于这位被幽禁一年就暴毙的皇后，乾隆帝少不了对其进行折磨和侮辱。

乾隆帝召来所有的阿哥、公主、福晋来翊坤宫听指责皇后的诏书；皇后本来在断发时支走了三名宫女，想要保护她们，却统统被乾隆帝处罚流放；皇后身边的太监宫女全部遣散，只留下两名宫女伺候，这是最低阶嫔妃的待遇。

1987版本的《红楼梦》中贾元春的影视形象

《红楼梦》中贾府因为贾元春成了贵妃鸡犬升天，元春却说自己在“不得见人的去处”，元春所在的宫廷，正是清朝的后宫，元春真正的结局也应是死于后宫的斗争之中。

然而，华服之下掩盖了多少的悲愤，满是溢美之词的封号谥号之后，也话不尽宫廷女性几千年的绵延不绝的悲伤与寂寥。

就如元稹《行宫》有谓：

寂寥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人性

除了忍受长久的寂寞，后宫制度的高压之外，宫廷女性更少不了直面死亡的危险。

直到明清，后宫仍旧残存人殉制度，这项残忍的制度都在王朝进入中期之前被禁止，但是被迫死去的女性除了得到溢美的谥号之外，就只有集体墓葬和劣质的棺椁来容纳这些香消玉减了。

朱元璋死后，明帝国就开始了一场内战，最终以永乐帝朱棣的胜利宣告结束。朱棣的生母成疑，但是他坚称是马皇后所出，博得嫡出身份。

永乐帝曾有一位徐皇后，徐皇后死后，永乐帝未曾立后，而有两位贵妃，即权贵妃和王贵妃，权贵妃来自朝鲜。

1408年，迫于明朝的威势，朝鲜不得不选取女子进贡，权贵妃便在此列，后来权贵妃去世。

后来还有两名吕妃，一位出身朝鲜，一位出身本土，本土吕妃想要结交朝鲜吕妃，但是被后者拒绝，因此本土吕妃便造谣是朝鲜吕妃害死了权贵妃。

永乐帝因此大怒，诛杀了和朝鲜吕妃相关的大批宫女。后来本土吕妃被查出和一名宦官私通，因此本土吕妃和其相关人士也遭到了屠杀。

据记载一共有两千七百多人受到株连，他们被冠以谋逆之罪，处以剐刑。永乐帝还亲赴剐刑现场，目睹她们被千刀万剐。

有一名韩式妃子逃过了死刑，却被幽禁起来，不给饭食，打算将其活活饿死，但是看守的太监良心发现，断断续续给予其食物，让她勉强活到了永乐帝驾崩。

但是此时，明朝的人殉制度却宣告了她直接的死刑，她被迫和几十名妃子一起悬梁“自尽”，然后她没有想到的是，她家乡新的女孩，将会重新踏上前往后宫的命运。

明朝的人殉制度，在明英宗死后的遗诏中宣告废除，但是此时已经有几百名宫廷女性被屠戮，她们的尸体被葬在天寿山皇陵附近的简易合葬墓穴中。

虽然人殉制度被废除了，但是后来的继任者们对宫女的暴行有过之而无不及。宠爱万贵妃的明宪宗之子明孝宗，是封建社会中特殊存在，他一生只有一位张皇后。

孝宗的儿子武宗，被传和多名男性有不正当关系，没有子嗣的武宗的皇位由他的弟弟世宗继承，也就是嘉靖皇帝。

嘉靖帝

嘉靖皇帝晚年因为畏惧衰老，因此广为搜罗处女，他相信处女的体液可以让他延年益寿，被豢养的大批女孩受到非人道的待遇。

于是在1542年，一群宫女因为不堪忍受折磨，因此试图缢杀嘉靖帝，却功败垂成，失手被杀。

宫女妄图弑杀皇帝，这在宫廷史中可谓是浓墨重彩的一笔，正史很少记录宫女的生命轨迹，她们像是玩物、工具、人畜，装点着后宫，作为皇帝的私人财产。

正如金易先生的《宫女谈往录》所记录的伺候慈禧太后的宫女何荣儿吐露的那样：

“我们是奴才，没黑夜没白天地给别人支使着，别人快乐我们陪着快乐，别人笑我们陪着笑，别人不高兴，倒霉的又是我们，我们只有眼泪往肚子里掉，哪里能有高兴的事呢？宫里头无论上上下下全是假的，像一台戏。谁唱得好谁得宠；谁唱得不好谁受气谁挨打。此外，整天拿膝盖当脚用，不是磕头就是问安，天天如此，年年如此，我们又有什么高兴的事啊。”

但是这些女孩子，仍旧首先是人，拥有着幽微的人性与生命的渴望，因此也会悲伤，甚至也会抗争。这一点其实令人细思极恐，在忽视人性的中国历史下，多少人独立个体的人性在宏大叙事的王朝千载中被泯灭了。

《二十四史》就是一部浸满鲜血的杀戮史，而经历千年岁月之中的个体，柔弱的无数女性们或许也曾想进行反抗，但仍旧沦为了历史中的皑皑白骨。

世宗的亲祖母邵贵妃，在世宗继位后仍活着，她出身于江南贫户，年幼被卖给镇守太监，后被献给明宪宗。

世宗继位去看望邵太后的时候，邵太后已经全盲，只能从头到脚摸着世宗，涕泣沾巾。也是这位邵太后，留下遗旨：

“女子入宫，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如幽系然。以后选女入宫，毋下江南。此我留大恩于江南女子者也。江南人家亦幸无以丐恩泽，送女子入宫。”

邵太后

邵太后曾经在万贵妃的淫威下，谨小慎微地度过了她身为婢妾的后宫生涯，并且险些成为万贵妃试图改立储君的牺牲品。

经历了明王朝四代的混乱血腥之后，邵太后已经看清楚了这座装点华丽的巨大宫殿其实就是吃人的怪物。

天女

进入清朝之后，统治者们结束了以全国女性为范畴的秀女采选，而将候选者集中在八旗之中，这当然不是出于慈悲之心，而是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

在描写最终疯掉的乌拉那拉氏皇后的影视作品《如懿传》中，有一段展示如懿进入冷宫的故事线，将各种后宫题材影视作品塑造的冷宫之地，再现给对其充满好奇和恐惧的观众们。

但实际上，故宫宫殿群中并没有某一处是作为冷宫使用，来专门安置失宠嫔妃的。换言之，冷宫也是无所不在的，只要幽禁失宠嫔妃之地都可以称为冷宫。

翊坤宫匾额，这里也成为了乌拉那拉氏皇后的冷宫

比如，得罪了魏忠贤的成妃李氏所被幽禁的乾西四所，被慈禧太后幽禁的珍妃所居住的景祺阁等等，都可以称为冷宫。

假如清朝后宫中真的有冷宫，那些疯癫无状、衣着褴褛的女性，也曾经是旗人贵族家庭里备受宠爱的女孩，也曾是一个个的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

乾隆帝的娴妃，咸丰帝的兰贵人，都曾经被送进宫中参与秀女拣选，这两位出身满族那拉氏的女孩，都在这座红艳艳的宫殿监狱中，完成了各自的命运书写。

虽然后宫制度禁锢了无数女性，但是从一个侧面来看，后宫作为皇室家庭的基础，后宫女性也代表了中国历史上质素最佳的一批女性，因此才会在其中涌现出许多的女性政治家。

后宫文化也创造出了独特的礼仪、饮食、服饰、历史传统，成为了中国封建历史这卷漫长、繁复而又曲折复杂的历史画卷之上的一种特殊的装饰品，也许有华光，但是肯定也伴随着血光。

想要了解中国的历史，就不得不去了解帝制历史，从某种角度来说，封建王朝的历史就是帝王个人意志的体现，而后宫历史将从家庭的角度剖析作为儿子、丈夫、父亲的皇帝在人格化之后的侧面。

《天女临凡》书影

著名汉学家马克梦所著的《天女临凡》就以武则天之后的后宫女性为切入点，充分利用古籍官修史书和时人笔记小说，兼及当代国内外学者的优秀研究成果，梳理了宋朝至清朝历代后妃的典型经历与事迹，探讨了宫廷后妃的生活和她们面临的各种困难与挑战，使读者可以透彻了解古代后妃的真实生活情况。

右图中的皇后由周迅在《如懿传》中饰演

最后回到“疯了”的皇后乌拉那拉氏，1981年11月30日，考古人员打开了纯惠皇贵妃的陵寝，在被盗墓者肆虐过后的废墟之中，找到了这位废后的头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