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治 | 关于钱锺书早期西文藏书里的几处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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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翻看钱锺书在早年一部藏书里的批注,既可看到他当时读书治学的趣味,以及影响到后来著作的观点,也可看到他涉及自身的评述,还夹杂了新近的诗作,又有德语古书写体的偶尔灵光一现。
近日,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发现了四部钱锺书的早期西文藏书。承蒙胡晓明馆长允准,我得以看到其中一本书的部分页面翻拍照片,都是有钱锺书批注内容的。遵照胡老师的嘱咐,我对此略加辨读和查考之后,觉得有些内容确实值得一谈。
我看到的这本书,题为《品藻集》(Res Judicatae, Papers and Essays),1892年伦敦艾略特·斯托克公司出版,是一本不算厚的文学评论小册子。作者奥古斯丁·柏莱尔(Augustine Birrell,1850—1923),是一位政治家,后来出任过爱尔兰首席秘书,也擅长写一些短篇的幽默小品文。从此书末页钱锺书写下的总体评价看,他还读过这位作者写的第一部著作,《附言集》(Obiter Dicta,1885),以为出语精妙可喜,自成风格。而在《钱锺书手稿集·外文笔记》中,我们还可以看到读柏莱尔两部著作的笔记,一是《往事正误录》(Things Past Redress, 1937,第5册第637—639页),一是《以饱蠹楼之名》(In the Name of the Bodleian,and Other Essays,1905,第32册第67页)。
根据《品藻集》的精装环衬页上所贴的藏书票和书店标签,以及扉页上的题署来看,这是钱锺书1936年5月15日在牛津宽街(Broad Street)27号的“帕克尔父子公司”(Parker&Son. Ltd.)购得的二手书,这个公司在当时已是一家百年老书店,后来又经扩建和重建。这本书原来的主人名叫Ernest William Adair,生平不详。但是书里的铅笔批注显然都是我们熟悉的钱锺书字迹。
第一篇关于作家萨缪尔·理查森(Samuel Richardson,1689—1761)的一篇演讲录,第6页页旁钱批:
All thus as criticism is, as Ste-Beuve was fond of saying, à côté. But the man who reads Birrell for critical integrity,deserves the fate allotted by the “great lexicographer”,to the man reading the “little printer” for story - perhaps even il ne vaut pas la corde qui le pend!
译文:所有这些作为批评,都是类如圣伯夫所喜言“在边上”(à côté)的。不过,为批评之完整而读柏莱尔的人士,实在该当那位“大辞书家”所指派的命运:成了为故事而读那位“小印刷匠”的人,——这大概还更没有什么价值吧!
根据上文,“大辞书家”指的是编词典的约翰逊博士,“小印刷匠”则是理查森。结尾这句法国谚语,字面意思就是“吊杀还不值绳子钱”。其中的短长之较,我在此不能深究,只想指出:钱锺书拈出圣伯夫常说的“在边上”(à côté),也许就是《写在人生边上》这个题目的由来?
以下是读《爱德华·吉本》一篇的几处批注。第39页涉及吉本对于天主教的态度,钱锺书批注:
译文:科特·莫里森非常精确地在他的《吉本》一书中提到:“吉本用了几周时间所猛烈冲击的领域,纽曼花费了十年来进行全面探讨。”
第54页批注:
第55—56页有一段跨页的批注:
译文:即便是在威廉·汉密尔顿的时代,牛津也是学问的低谷(见《论丛》)。牛津的衰败迹象或许开始于布鲁诺(“真正科学之遗孀”),目前停留在这卑微的我自身了。(中文诗略)但是那些“沉闷的”剑桥“珍禽异兽”(借用格雷之语),相较于牛津而言,确实也不过彼此彼此了吧。
第72页上有两节分开的批注:
It must be admitted that Coleridge is sometimes a pretentious fool. Pace Schiller, Hegel & co., Die Weltgeschichte ist gar nicht dass Weltgericht.
译文:法语有个合适的词,即“泼劣无忌”(polissonnerie)。
必须承认,柯勒律治有时是个自命不凡的傻子。请席勒、黑格尔及其同党原谅:世界史从来不是世界法庭。
那个拼写错了的法语词,有童言无忌、顽劣、放肆等意,原文说吉本好在脚注里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发出种种嗤笑,变着花样儿冒犯他人的尊严。而针对柯勒律治之处,是因为引述此公的意见,认为吉本读书渊博却无哲学(but he had no philosophy),于是抗议说读遍《罗马帝国衰亡史》,却找不出对帝国衰亡之终极原因的解答。钱锺书应该颇为反感这种建构完整体系来提出一种学说的批评要求。此后,柏莱尔也替吉本作辩护之词,他说任何明智之士都会因被称为哲人而感到难为情的,而史家之首务在于叙事之笔,将之经营得精赡生动。于是钱锺书联想到席勒的名句,即“世界史就是世界法庭(Die Weltgeschichte ist das Weltgericht)”,见于《退让》(“Die Resignation”)这首诗。而黑格尔《法哲学原理》全书倒数第二节末尾,为引出下一节“世界历史”时也有对席勒原诗的引述,称作“作为世界法庭的世界历史”(der Weltgeschichte,als dem Weltgerichte)。此处钱锺书反其意用之,在“从来不”的德语两个词下面划了横线。《管锥编》“《史论会注考证》卷五一”讨论到“成败论人”(又见《容安馆札记》第七一七则)时也引了席勒和黑格尔的话,则是另有目的:钱锺书为了揭露中国历史上的正统论之虚伪性,因此更强调《韩非子·忠孝》所谓“忠臣不危其君”,也就是孔子作《春秋》可令乱臣贼子惧的原因,即不以成败论英雄,这是不同于“为胜利者高呼万岁”的态度。而这个史家传统与西方法哲学思想相通,黑格尔认为,世界历史有世界精神的法,这个法高于所有民族、所有国家的法,也高于一切个人意志。
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这句“世界史从来不是世界法庭”的德文,是用古老的草体(Kurrentschrift)书写的,用笔非常规范。这种书写形式很接近中世纪晚期的草书,让人想起《我们仨》中杨绛曾说起钱锺书修过一门“古文书学”的课程。但下文批注的德文则不用此字体,目前我所看过的笔记手稿里也没看到过,因此可以说是非常难得一见的钱锺书笔迹资料。
总之,通过翻看钱锺书在早年一部藏书里的批注,既可以看到他当时读书治学的趣味,以及影响到后来著作的观点,也可以看到他涉及自身的评述,还夹杂了新近的诗作,又有德语古书写体的偶尔灵光一现。——足以表明:这部书里保存下了非常珍贵的资料,让我们对钱锺书的书斋世界有了更为丰富和生动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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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题(2020.8.21) | 关于钱锺书早期西文藏书里的几处批注
张治 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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