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名 | 我与施蛰存先生的交往——1970年代 碑帖拓本 买买买
我保存了六封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施先生给我的信,这六封都是施先生要我帮他物色碑帖拓本的信。冯磊看了其中的一封信后说:“感觉老先生买不着东西心里难过,买东西瘾头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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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五月回上海时收到石建邦兄发来一则微信,内容是沈建中先生编的《从北山楼到潜学斋》一文中,施蛰存先生致孙康宜的一封信,信是为本人而写,于是托朋友买到这本书。现将信的内容抄录如下:
我与施蛰存先生的交往是在上世纪六十到七十年代,我不认识孙康宜教授,故没有收到施先生给我的书,亦不知施先生送给我书的内容,不过不禁使我想起去年上海博古斋曾经有一场拍卖专场,拍卖施蛰存先生《北山楼藏碎帖》。后来我在台湾《典藏》杂志发表过一篇“我与施蛰存先生的交往”。现将该文在大陆发表,也许看了这篇文章后,读者可以知道为什么施先生要给我一本书了。施先生没有忘记我当年为他物色这些他所需要的碑帖拓本的辛劳,虽然我没有收到他赠我的这本书,但最终我还是看到了这封信,施先生不忘旧情,非常感谢。又石建邦让我知道施先生的这封信,一并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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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在冯磊的《金石其心》网站中,见到上海博古斋拍卖有一个专场,拍卖施蛰存先生收藏的碑帖《北山楼藏碑帖》。拍卖结果是二百零二件施先生旧藏的碑帖,历时五小时,全部成交,诞生了上海博古斋拍卖场首个“白手套”专场。上海博古斋的这场《北山楼藏碑帖》拍卖,相比较北京嘉德、保利、匡时等一场拍卖数亿元的成交,只不过是拍卖场中的小小一个涟漪,但百分之百的成交率,足以说明施蛰存先生的名人效应还是十分有用的。不禁使我想起四十年前我与施先生的交往,于是翻箱倒柜找出了当年施先生给我的信,发了一封给冯磊。他看了以后建议我写一篇回忆文章,说说我和施先生的交往,在他的“撺掇”下,匆匆草就了这篇小文,以飨金石碑拓的同好者,亦可见施先生当年搜集碑拓材料,辛勤劳动之一斑。
我和施先生的认识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我在上海朵云轩任职的时候。从1961年到1981年我在朵云轩工作了二十年。我的工作前十年是卖碑帖的营业员,后十年是收购员。施先生喜欢碑帖,研究碑帖、收集碑帖,朵云轩是他必到的地方,因为朵云轩是当时上海唯一他能够物色到他所需要的碑帖的地方。
1966年前,施先生时而会来朵云轩买一些冷门的碑帖,王壮弘先生就和我说,此人不买碑帖拓本版本的早晚,只买他缺门的碑刻。1970年代中期,施先生已经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开始着手寻找他所需要的金石碑帖材料,为他日后出书作准备。也是在这个时候,施先生和我的交往开始增多,每隔一到两星期总会来一次朵云轩。当时我已经不在门市部碑帖柜工作,但施先生还是要找我,因为其他人根本就不知道他要什么。他来之前先写信给我,他想要什么。我要去朵云轩的碑帖库房,打开一包一包的碑帖拓片,帮他找。
我保存了六封当年施先生给我的信,从1974年开始到1976年,这六封都是施先生要我帮他物色碑帖拓本的信。冯磊看了其中的一封信后说:“感觉老先生买不着东西心里难过,买东西瘾头不小。”确实如此。好在施先生给我信不长,也没有什么秘密,在这里公布与大家分享。
1974年11月6日
我上月来过三次,两次都没有遇到您,也没有买到什么东西,空手而归,很是失望。
本星期六上午(九)我还要来,请你日内为我找一些好的三代金文或其他古器物拓片,最好是不要贴成册子的,有散页的,大都是新东西。纸白、器亦新出。这样的拓本最为理想。务必请您帮助,找一些出来交给柜上女同志,不要使我这个月又毫无所得。
上月买的两本,不很好,其中有一本,内有古匋文拓片,均已撕去,因此留下的只是次品了。
薛嵩碑、嵩山石人顶马字,能找出尤感。
此致
1975年5月7日
1975年7月13日
上月买到拓片一包,价四元,计三十八纸,东西都很好。第二次买到一本杭州石屋洞造像题名,都是北宋的,也正是我所访求多年者。因为已有五代时刻的造像题名,独缺这五十七种北宋题名,现在居然买得,很高兴。石屋洞佛像及题字已铲光,这一份拓本可以说是不可能再得的了。
但是最近我又来过两次,都是空手回家,毫无所得,大为扫兴,想必您近来很忙,没有功夫为我搜寻。过几天我还想来一次,希望能再给我留出几十张好拓片。万一没有金文佳拓,就请你找几十张比较少见的碑帖,(汉、北魏、唐),让我挑选几个碑回家,也算过了大瘾。
从前你社里曾有过一份油印的墓志目录,其中有几种小唐墓志我也想得到一份,今附上一个目录,如果您整理墓志拓片时,请为拣出。
谢谢您,即致
施蛰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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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张朗墓碑 永康元年 3.—
晋虎牙将军王君墓表 无年月 0.50
刘宋闻景墓志 元嘉廿六年 0.50
唐
胡肃墓志 天宝五载 0.30
朱阳墓志 永贞元年 0.20
崔载墓志 元和十四年
聚庆墓志 (砖刻)大和六年 0.20
王行庵墓志 垂拱三年 0.30
卢八娘墓志 长安二年 0.30
罗周敬墓志(晋)天福三年 0.30
按:此封信中所提到的“杭州石屋洞造像题名”,不意在二十多年后,1999年出版的 《北山谈艺录》一书,第183—185页《杭州石屋洞造像题名序引及书装册后》一文中,我见到了施先生记载此事的经过。
书装册后又有一段:
施先生写这第二段跋文的时间是乙卯(1975年)七月十二日,而给我写信的时间是七月十三日,即跋文的第二天,从信上所说,可见这时他得到有用的石刻拓片后,兴趣特浓,要我帮他再找他有用的碑刻。末了两次没有买到东西,很失望,大为扫兴。其实这时施先生的兴趣爱好和他所要求的碑刻、金石、杂刻等拓片,我基本上已经了解了。但是要找这些拓片不是那么容易。如果要找一张有名的汉碑、唐碑,很快就可以拿出来,而这些冷门的碑刻、金石拓片要从一包包拓片中挑出来是很费时间的。
另外信中所说的油印目录,是1963年王壮弘先生和我花了一整年时间,将朵云轩库存的几万张碑帖拓片,全部鉴定了一遍,整理出来的一份目录。墓志目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现这份目录手稿本尚在我这里保存。
1975年10月19日
昨天在你那边见到两张杨氏残碑,归家后查不到记录,大概是辛亥革命后新出土的,我希望买下来做一个记录,看神气是真汉碑,请你给我保留,下次来买。
希望同时得到北魏皇帝东巡碑。好大王碑暂时不看。打算1976年买,只要你不卖出去。
有散页的金石拓片,还希望你陆续为我留出一些,不胜感激。
此致
1975年10月21日
惠教甚感,我只记得拓片题杨氏残碑,内容未及细看,故找不到记录,承示原来即阳嘉残碑,则诸家记录具在,但你说又名“黎阳令残碑”这个名目我这里找不到,碑文中亦无“黎阳令”字样,不知何据,如果确是“黎阳令”则此碑或者还可考证。
此拓我还没有,希望你留给我。凡汉碑片子我都要买,所缺者大抵都是这一类较不知名的新出残石。我现在作“汉碑年表”、“汉碑叙录”希望多看一些资料,请足下协助。
“北大碑目”就是“艺风堂金石目”。
下星期来书画社。
1976年3月23日
久不见,您好,天气不佳,我身体也不健,好久不到南京路,甚是闷闷。所说你处有新印王羲之十三帖,不知卖完否,能否为我留下两本。
有整张唐碑,也希望能找几种出来,尤其是薛嵩碑,还有北魏的皇帝东巡碑,这两个碑我是向往多年,终未到手,极盼你能为我找出来供应。
有日本友人托我买流在上海的日本画家的画件,亦请你在仓库中看看,能否先供应三四件?
还有一事,我要想得到一大批破烂的各时代碑拓(墓志不要),只要每种还有一尺见方的字迹,就可以了,你们仓库中如有这些清仓破纸,我愿意出点钱买下,我正在编一本“碑式”,想把汉至唐宋各种著名的碑,裁下一小方字样,装成一册,玩玩也有味道,这个工作,你能帮我一些否?
天气转暖,我就会来。有东西请交给柜上那位徐同志(女),听说小施已去干校,柜上同志我不认识了。
专此即祝
施蛰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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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找出施先生给我的信就这六封了,从信中可见当年先生不论寒暑,不辞辛劳,一次一次来朵云轩找我,当时情景依稀还记得一二。买到他需要的碑帖欣喜若狂,空手而归则扫兴失落。从我处得知“汉黎阳令残碑”即是“汉阳嘉残碑”,即要寻根问底,详加考证。我只是一个卖碑帖的营业员,施先生是一名大学者,不耻下问,这是一个成功者求学之道。
当年施先生赠我一册油墨印本的《金石百咏》,多年前寻出写了一段题跋:
在《北山谈艺录》中有一篇“宋郑夹漈修史砚”,施先生是从周退密处得拓本二纸而记之。2011年我有幸见此砚原件,并曾经手抚摩。除施先生文中所录之文字外,在砚盒底尚有一纸跋文抄录如下:
“夹漈先生名樵,莆田人,字渔仲,又自号溪西渔民。博学多闻,搜奇访古,论辩深奥,为枢密院编修官,居夹漈山,学者称夹漈先生。徐穉山侍郎,吴县人,性刚直,少有特操。生平颇敬慕夹漈先生。此砚早为胡师闵、宋帅初二公藏,过后为刘氏得之河间旧姓。余以重金易归,据刘氏后裔云,原此砚有一旧刻字漆盒,因破碎不辨何名,早弃去另换此木匣。闻之甚为叹惜,兹特志之。壬子(公元1912年)孟冬望前一日 马忠存记。”
又“淳斋藏砚第一,民国三十年(公元1941年)岁在辛已得于申江。”(“淳斋”是许福昞,字汉卿)
此砚之流传宋绍兴年间徐穉山赠郑樵夹漈,后为胡师闵、宋帅初藏,入清嘉庆年间为宋葆淳所得,道光年间从河间旧姓入刘位坦收藏,民国壬子马忠存以重金易归,戊寅(1938年)秋为蕲水陈询先所得,仅隔二年即入盐城许汉卿收藏至今。
斗胆补施先生文小小缺结束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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