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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钻他故纸,驴年去!

葛兆光 学衡 201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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钻他故纸,驴年去!


葛兆光





编者按:有一次采访北京大学安平秋先生,安先生说葛兆光在北大中文系读书时,既十分用功,又很能思考,常与老师们讨论问题。其言语之间,颇有大人们常有的那种夸赞自己小孩时的得意神情。有读者推荐此篇葛老师八十年代的文章,读之令人心喜,这简直是葛老师为诗人写的赞歌;细想之,似乎葛老师那些思想史的见解观点,都与这篇略有“叛逆”的文章有很大关系。“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让人不禁联想到那句“任性”的豪语“世界这么大,我要去看看”,不过作此语者据说闲庭看花,安心持家了。葛老师恐怕也没出故纸堆,不过已见得“世界如许广阔”。我的问题是,那古灵禅师是否真的了悟见道呢?

   

T·霍布士在他的《巨鲸》里嘲讽书呆子埋头书卷东找西翻时说,“鸟儿从烟囱里掉下来后忽然发现被关在屋子里了,它被窗上的亮光所诱惑,徒劳地在玻璃上东碰西撞。它缺乏一种智慧,即想一想它是怎么进来的。”但中国早几百年前就有一位古灵神赞禅师已占有了这个比喻的发明权,《五灯会元》卷四记载古灵悟禅后,看到他原来的老师在窗下看经书,有一只蜜蜂在窗纸上爬来爬去想飞出房外,便说:


世界如许广阔,

不肯出,

钻他故纸,

驴年去


并作一偈讥讽那些埋头读故纸的人说: 

空门不肯出,

投窗也大痴。

百年钻故纸,

何日出头日。


埋头故纸的人常沉溺于书本或迷惑于前人的话语,把自己的一点灵性全交给死人打发,却转头在烟消香灭的神龛供桌上讨残羹吃,尤其喜欢如数家珍地摩娑那发亮的旧铜钱,把成堆成堆的语言文字搬来挪去,在自己与世界之间堆起一座玻璃门来,扪摸这玻璃当世界,《智度论》卷九有名的指月故事即说:“如人以指指月,以示惑者,惑者视指而不视月。人语之言:我以指指月令汝知之,汝何看指而不看月?” 

把指头当月亮的真义是“语为义指,语非义也”,用现代话来换个法子讲,就是把镜中花当真花,抱着镜子嗅花的香味。《红楼梦)中宝二爷唯一讨了贾政一声儿喝彩的,就是关于镜子的谜——“像忧亦忧,像喜亦喜”——问题是这喜与优都是第二义,而不是真人忧喜本身。人类理性知识为客体世界画了一张图纸,但这图纸是人类长期点滴积累的。用语言文字构画并传承的,正如T·霍布士所说,人根本不曾考虑这知识是否积累得正确,到发现错误,仍不敢怀疑自己原初的根据。不过,二十世纪以来倒有聪明的人从梦中醒来,发现人类一开始就掉入理窟,从来就没有想到理性及语言文字在欺骗着自己的创造者,所以打算一把火烧了这份图纸,M·海德格尔似乎觉得语言是最大的一张网,“使存在发生了混乱的明显情景是语言”,因为正是语言文字给人展示着一个与自在世界对应的理性世界,每个人从小都是通过语言文字才逐渐了解这个世界的,这样就好象在镜中看花,如果是真的,它便使我们热情中烧,心灵不得安宁,如果是假的,那就使我们受了欺瞒,让我们上当(见《荷尔德林与诗之本质》)。俗话说,“人生糊涂识字始”,人常常被语言文字所“异化”,说南道北,言东语西,按图索骥,刻舟求剑,正不知极点上四周茫茫,哪个是东?哪个是西?孤峰顶上,哪个是前?哪个是后?在没有尺寸度量时,哪是尺长?哪是寸短?在没有温度表时,哪度是冷?哪度为热?因此香岩义端禅师道:“语是谤,寂是诳,语寂向上有路在,”这路是小鸟飞出房屋,蜜蜂返回自然之路,海德格尔也同意,人一旦突破理障,返回原初之思的起点即“太虚廓然荡豁”尚未经污染的纯朴浑沌时代,重新以直觉感受扪摸世界,这真实的“存在”便豁然呈现了。

不过,语言文字毕竟是传情表意的工具,连佛陀也需开口说法,否则经典中何来“如是我闻”?于是,透过一层来,海德格尔在说“语言是最危险的”时又下一转语,道: “诗人的语言是无邪的”;而大珠慧海禅师说别人“落空”——因为“经论是纸墨文字,纸墨文字者,俱是空,设于声上建立名句等法,无非是空”——时,却说自家说话“不落空”,他的“文字等皆从智慧而生,大用现前,那得落空”(《五灯会元》卷三)。因为据说诗人的诗和禅师的话都是“不涉理路”的,诗人不是以理性审视世界,用准确的概念去描述世界,而是以体验拥抱世界,禅师也不是在那里用语言文字来剖析人生,而是以直觉体验来领悟存在真谛的,他们看到了人们执着理性而束缚了生命力的弊病,便用悖诡的语言打破人们的习惯性迷执,呼唤人们用生命直截了当地投入对世界与人生的体验。有一则著名的禅宗语录: 

“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

见山是山,

见水是水,

及后来亲见知识,

有个入处,

见山不是山,

见水不是水;

而今得个体歇处,

依然见山是山,

见水是水。”

(《青源惟信禅师语录》) 

诗人的心正如三十年前来参禅时未经概念、逻辑、推理等污染过的纯朴之心,在他面前,青山青,绿水绿,鸟自语,花自香,触目处都是亲切的景,会心时全是真挚的情,小猫叫,小狗跳,东风吹,雪花飘,都有盎然的诗意。正因为如此,在诗意的大地上,诗人自由自在,无所牵挂,恬静而轻松。同样,禅师则如三十年后“得个体歇处”,已返璞归真,大彻大悟,除却理障,以“平常心”观照世界,在郁郁黄花、青青翠竹中都体会到了生命的涌动,所以他们语自心出,无须拟思,直下便说,因而这言语完全表现的是他们亲身自心的感受与体验,山就是山,水就是水,“热即取凉,寒即向火”(长沙景岑),“冬即言寒,夏即道热”(赵州从谂),不掺杂半点乔獐作智,引经据典的二手货色,所以在他们眼中,蒲花柳絮、竹针麻线、春日鸡鸣、中秋犬吠、雪覆孤峰、雨滋石笋、幽涧泉清、高峰月白,都是“佛法大意”,而故纸断简上的则是“闲言语”、“拭疮疣纸”,石门法真禅师上堂便道: 

“柳色含烟,春光迥秀,一峰孤峻,万卉争芳。白云淡泞已无心,满目青山元不动,渔翁垂钓,一溪寒雪未曾消,野渡无人,万古碧潭清似镜……” 

此间有禅意在,也有诗意在。因为这言语是自然的、日常的,不必千般计较,百般须索,信手拈来,信口说去。所以禅心也如“童心”,石室善道禅师道:“汝不见小儿出胎时,可曾道我解看教不解看教?……及至长大,便学种种知解出来,便道我能我解,不知总是客尘烦恼。”(《五灯会元》卷五) 

诗应该是诗人直接拥抱世界的产物,而无须理性来加以审判。在这种诗歌中人才摆脱了功利、价值、逻辑、时空的束缚,赢得一种在宇宙、社会、人群中自由自在、无拘无绊的心理感受,他觉得这山林溪石有情趣,觉得这枯木顽石有生命,觉得这清风夕阳识人意,于是它们便有了情趣、生命与意识,便能够与人交谈嬉戏,这时人就象上帝,说世界应该有光,于是便有了光。诗歌的世界中人们睁开了第三只眼。 

用这第三只眼望去,则这世上春来草自青,秋来叶即黄,一斗面作三个蒸饼,日在中天好晒麦,处处是真实的、朴素的、坦露的世界,再也不会有“一片白云横谷口,几多归鸟尽迷巢”式的被眼瞒,也不会有“天上忽雷惊宇宙,井底虾蟆不举头”式的被耳瞒(洛浦元安),因为“这个世界是在我们内心的,而我们被这个世界包围着”(〔法〕P·瓦莱里《纯诗》)当人心与自然融为一体的时候,一切便有了诗意与禅趣。 

这正与禅师在表现领悟时不需要广征博引、搬弄书本,不需要什么雕琢的语言、精深的分析一样,因为大自然中石块瓦砾、木樨翠竹、拂子木杖、坐具盂钵,都无妨是心灵交流的对象,屙屎送尿、吃饭睡觉,牯牛狗子,北辰南斗,都可以是体验禅旨的钥匙;而诗人也无须僵守陈规、墨守古训,引经据典,拿老套子翻新,或是什么脱胎换骨,点铁成金,只须说心中话,状眼前物,陈与义《春晓》所谓“朝来庭树有鸣禽,红绿扶春上远林。忽有好诗生眼底,安排句法已难寻”,正是司空图“脱有形似,握手已违”的意思。禅家语有道是“悟则直下便悟,拟思则差”,因为低头苦思,便要经逻辑、语法、因果之网的过滤,贯体禅师诗云: 

山花雨打尽,满地如烂锦。远寻鹧鸪雏,拾得一团簟。”(《春野作》五首之二) 

这不是日日见,月月有的寻常事么?但其中的“无心”与“偶然”, 不也表现了萌动的生机、恬淡的欣悦? 

王维诗云: 

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句句是眼前景,句句是心中意。书呆子云王维诗“若神助,不可多得也”,我们便要追问,为什么王维得,你不得?为什么王维见,你不见?但若你也照猫画虎,依葫芦画瓢,仿王维作诗“青溪黄石出,天冷枫叶少。天上没下雨,衣裳打湿了”,则是赝古董!此时应当大喝一声—— 

“世界如许广阔,不肯出,钻他故纸,驴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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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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