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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创办了中国第一家佛教图书馆 | 徐继康

徐继康 文汇笔会 2023-07-01

范成法师(1884-1958)

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的声名不甚响亮,但创建人却大大有名,就是《赵城金藏》的发现者范成法师。他一生充满传奇,早为世人所熟知,关于他与大藏经的故事,更是传为士林佳话。然而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因偏处一隅、少人关注而鲜为人知。

1911年,范成法师从江苏僧师范学堂研学归来,出任如皋(今如东)掘港西方寺第十代住持。此后,他出外行脚募捐化缘,修掘虹路,建通利桥,造纳骨塔,积极参与社会公益慈善事业。1927年,他打破不许出卖寺田的庙规,卖出寺田数十亩,于寺内创建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根据孔勤《范成法师行状》记载:“馆藏佛教大小乘经律论典籍、儒家经史子集、地方志乘以及各类报刊十数种等各种图书十万余册,并设专人管理,对社会开放,在当时当地规模当称可观矣。”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不仅是如皋县第一家佛教图书馆,也是中国第一家佛教图书馆。

两年后,他计划设立一座佛教文物馆,但师父悉融和尚与他意见相左。不久如皋县保安团高营长部驻扎西方寺,有一属员欲出家,高营长指责是范成瓦解军心,不由分说,将他游街示众。就在市民嘈杂的议论中,范成悄悄地离开掘港,来到上海,参加由朱庆澜与叶恭绰等人成立的上海影印宋版藏经会。为了寻找古本大藏经,他的足迹遍及陕西、山西、河南等地。1933年,他在山西赵城县广胜寺发现天壤间的孤本秘笈《赵城金藏》,被誉为中国继敦煌藏经洞之后最伟大的发现。其后,他又在山西青莲寺发现了隋唐写经、古梵文贝叶以及一批几近绝迹的《开宝藏》,皆为稀世奇珍。他参与影印了《宋版碛砂藏》与《宋藏遗珍》,正如叶恭绰在序文中所说:“采访摄影,奔驰各地,历三年,悉范成法师之力。”1936年,他受国民政府主席林森的邀请,赴北平主持清代大藏经《龙藏》的重印事务。此外,他还先后集资影印了《入唐求法巡礼记》《明刻释氏源流下卷》《南山宗统》《律宗灯谱》《如皋汪氏文园绿净园图咏》等书,为保存佛教文化与乡梓文献不遗余力。

虽然常年在外,但范成法师心头始终牵挂着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他把所购买、收集以及参与影印的书籍陆陆续续带回到西方寺。比如《龙藏》,当时仅重印了二十二部,请印者不是诸山长老,就是名流政要,供养之所不是名寺古刹,就是国之重地。因为范成的缘故,掘港西方寺也供养了一部。根据相关资料,当时馆藏书规模达到了十六万册。范成法师对图书管理也极是用心,他曾认真地撰写了《皋东僧伽图书馆简章》,分总则、组织、董事会、各部职员、经费、附则等六章。根据他的设想,董事会设董事七人,设主席董事一人。聘馆长一名,下设总务部、编目部、藏书部、流通部、出版部、阅览部和宣传部。各部又下设股,如总务部有文牍股、会计股、庶务股,流通部有出纳股、购订股、交换股,出版部有装订股、印刷股、发行股,阅览部有美术股、典籍股、字画股、碑帖股、新闻杂志股,人员由馆长聘任。关于各部职责,甚至什么时间开会,都有明文规定。由于种种原因,这些并未按照他的设想到位,但还是尽力实行。据1934-1935年《如皋县教育概况》所载,该馆有职员三人,全年固定经费八百元。范观澜先生认为,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是当时国内除石窟以外的佛学宝库,它的首次出现,是对佛学事业的极大贡献。

对于如皋县保安团驻扎西方寺一事,范成法师始终放心不下,这在今年初嘉德“叶恭绰旧藏友朋书札文稿”专场中一封欧阳渐致他的信札里透露了一二。欧阳渐在信中说:“贵办图书馆请移兵别驻一事,已与小儿商量,据云准代说项。”写信时间是1935年10月28日,可知县保安团驻扎寺内时达数年,已成范成法师最为苦恼的烦心事。当他得知欧阳渐之子欧阳格被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任命为电雷学校中将校长(学校在镇江),又当选中央监察委员,就致函请为说情,希望将驻军从西方寺移出。谁知此事刚了,烦事又至,1938春,日军一度侵占掘港。该馆停办,还好图书没受到什么损失。

淞沪抗战打响后,范成法师从北平回到上海,立即卷入战争的洪流。掩埋尸体、救护伤员、募集赈济、统理难民,他废寝忘食,奔走不息,直到抗战胜利后才回到了西方寺。后来局势越来越动荡,日子阴郁而暗黄,他离开了掘港,隐居于武进安家舍德胜寺。解放后,他移锡苏州沧浪亭结草庵,兼报恩寺住持。此后他两次当选为中国佛教协会理事,凭着极高的声誉,还有苏州祝愿世界和平法会主任委员、市文管会委员、市佛教协会筹备会主委等社会兼职。

1958年冬,范成法师回到了阔别十二年的掘港西方寺。在上一年的佛教协会第二届全国代表会议上,他发宏愿要编一部《人民大藏经》,得到众多缁素的赞同,他便汲汲于此。此次回到西方寺,就是来查找收藏在那里的《龙藏》影印本。当来到由他创办的僧伽私立图书馆时,却发现这里的藏书空空如也。原来在新中国成立,如东县中学迁进西方寺,因学生需要宿舍,故将图书馆的房子让出,包括《龙藏》在内的十六万册图书,被人打捆装了满满三大船,卖到南通县造纸厂去,早已化为了纸浆,所藏的佛教文物也损失殆尽。一辈子心血化为乌有,法师心中一片悲凉。不久,寒流骤至,内外交并,他喘疾复发,徒孙宝惠想送他回苏州。他淡淡地说:“生有处,死有地。我自西方寺生,仍在西方寺终。”12月17日,法师沐浴更衣,跏趺而坐,于念佛声中至辰时圆寂,世寿七十五岁,戒腊五十四年。

去年秋,我因写《王燧其人》一文到如东县图书馆查阅《东院王氏家谱》,发现馆藏有两册乾隆刻本《杭州府志》,黄色封面上盖有“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椭圆形印章,首页右下角钤一方印,细辨乃“范成藏书”几个字。这里怎么会有这种藏书?我心中一动,颇为诧异,因为工作人员年龄较轻,不知此书来历,虽有不解,却无处释疑。直到前不久遇到如东县图书馆原副馆长丛国林先生,向他询问,才知道其中原委。原来就在七十余年前那次打包装船准备运往南通县造纸厂时,如东县工人俱乐部的吴功伟听说后,赶到船上,拎回了两大捆,《杭州府志》便是其中之一。吴功伟为如皋白蒲人,那时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后来担任了如东县图书馆第一任馆长。对于吴功伟老人,我也很熟悉,每次遇见,总要交谈几句,他绝少谈及自己,故而从未听他说过此事。如今老人故去好几年,已经无缘了解其中细节了。丛国林先生告诉我,关于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的藏书,如东县图书馆不止两册《杭州府志》,还有其他一些,昔年他曾亲手整理过,只因退休多年,名单很难一下子说全。

《杭州府志》书影

于是,我来到如东县图书馆古籍室查看,这里书籍是按类分放,且无特别标识,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藏书就散落其中。还好馆藏古籍并不多,我前后去了两次,便将范成藏书挑选出来,共十一种一百七十一本,分别是:《江都县志》,陆朝玑修,程梦星等纂,清雍正七年(1729)刻本,存一册(卷十七、十八);《杭州府志》,郑沄修,清乾隆四十九年(1784)刻本,存二册(首卷三至四与九十七至九十八卷);《两淮盐法志》,佶山监修,单渠总纂,清刻本,存二册(二十九至三十二卷与三十七至三十八卷);《崆峒山志》,张伯魁纂修,清嘉庆二十四年(1819)刻本,存二册(卷一、卷二);《乌石山志》,郭柏苍、刘永松纂辑,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刻本,存五册(为首、一、四至九卷);《重修南岳志二十六卷》,李元度著,光绪六年(1880)刻本,存一册(一至三卷);《颍上县志》,都龙锡修,李道章等纂,清同治九年(1870)修,光绪四年(1878)补刊本,存二册(卷八、九、十);《樵叟集》,潘荫东著,民国十八年(1929)铅印本,存二册(五至八卷);《观鱼庐稿》,宗孝忱著,民国二十年(1931)铅印本,存一册(卷上);《影印宋碛砂藏》,民国二十三年(1934),上海影印宋版藏经会影印,存一百五十二册;《一苇铁船度禅师语录》,释实英等编,民国影印本,存一册。

《两淮盐法志》书影

《乌石山志》书影

《颍上县志》书影 与“范成藏书”篆书朱文印

确定它们为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藏书,我是有根据的:如《杭州府志》《两淮盐法志》《崆峒山志》《颍上县志》等书的封面钤有“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椭圆楷书朱文印,卷内首页右下角盖有“范成藏书”篆书朱文印;如《江都县志》《乌石山志》《重修南岳志二十六卷》卷内首页右下角盖有“范成藏书”篆书朱文印;《樵叟集》和《观鱼庐稿》封面盖有“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藏书章”长方篆书朱文印;《一苇度禅师语录》没盖印章,但有范成法师的长跋;至于《影印宋碛砂藏》既没有任何印章,也没有任何跋文,这个不用多说,肯定是法师从上海带回来的。

“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椭圆楷书朱文印

虽无什么珍贵的善本秘籍,但仅此十一种,就有志乘、诗文、佛经诸类,且多为地方史料,颇有文献价值,由此可推想皋东私立僧伽图书馆藏书,不仅数量巨大,而且质量之高,品种之多,是超过当时一般的综合图书馆的。

那枚“皋东僧伽私立图书馆”椭圆楷书朱文印很有意思,在印章下方还刻有这样一段文字:通信处南通掘港西方寺。为什么在一枚藏书章上刻上通信处呢?让人不禁想起该馆“简章·经费”里“如有热心人士乐助本馆经费或书籍者,极端欢迎”的那一条。在幸存的图书中,有一本《一苇铁船度禅师语录》,此书原为乾隆刻本,殊为少见,民国二十四年(1935)冬,此书甫一影印,范成法师即在首页亲撰跋文一篇。开篇即云“此我西方寺一苇度祖遗著也”,在介绍禅师种种传奇经历后,他写道:“景印既竣,谨书之以告读者。”他多么迫切希望读者来了解这位清代著名禅师与西方寺的因缘,读一读禅师住西方寺时所讲的妙语禅机。此外,我们还发现,那时管理员还小心翼翼地为书籍加添了一张淡黄色的封皮。从这些不多的细节中可以看出,范成法师当年为了征集、保护、推介馆藏图书,可谓是费尽了心思。

《一苇铁船度禅师语录》与范成法师跋文

为了古本大藏经,范成法师衲衣麻履,寒暑历尽,一直在寻经的路上奔波不息,把细碎的足迹压在辽阔的山河之上,他的功绩,已经被载进史册。而他用尽全身气力收集来的图书,却在时间的碾压下,化为片片飞舞的蝴蝶,散入遥远的虚空。过去的珍本古籍中,藏书家往往会钤盖一枚“在在处处有神物护持”的印章,希望它们能够得到神灵的呵护。世人皆知僧伽私立图书馆藏书尽毁,连范成法师也觉得片纸无存,但谁又能想到,岁月竟然为我们留下了些许残存,这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留下这些图书,就是为了告诉后人:一脉文心,当不可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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