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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母的聚在一起,电子游戏是一个很容易上火的话题 | 南帆

南帆 文汇笔会 2022-04-23

顾村公园的早樱已经绽放  赵立荣 摄


当父母的聚在一起,电子游戏是一个很容易上火的话题。只要一个人提起,立即群情激愤。许多孩童废寝忘食地沉迷电子游戏,课业被抛到了爪哇国。那些设计游戏的电子工程师干的是什么事!抱怨之余,一位父亲提出的问题让人一愣:为什么作家或者导演居然竞争不过电子工程师——为什么课本之中文学经典的魅力远不如电子游戏?电影也奇怪地落了下风。电影的画面、音响、人物、情节以及摄制的技术含量远远超过了电子游戏,但是,孩童仍然愿意追随电子游戏里面的卡通人物上天入地。


一个作家的分析是,文学经典或者电影通常是完成式的叙事,电子游戏是开放式叙事。完成式的叙事“眼观手不动”。哪怕产生若干角色的“带入感”,读者或者观众不可能真正卷入情节,以实际行动介入《红楼梦》宝、钗、黛三者的爱情,或者助孙悟空一臂之力,将唐僧从万恶的妖魔手里抢回来。相反,开放式的叙事安排游戏者成为一个主动角色。游戏者的各种操作影响情节的方向与进程,甚至开启情节本身。担任改造世界的主动角色具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这是作家的结论。谁都愿意自己创造生活,哪怕是在屏幕里面。孩童甚至更为积极,因为他们真正掌控的生活空间更为狭小。


我想延伸的话题是,讲授课本之中文学经典的时候,最好附带说一说文学经典的主题与人们的生活存在哪些联系。许多文学经典已经年深日久,如同博物馆里面一个锈迹斑驳的器皿。如果没有各种辅助资料,几乎无法透彻地解读作品,譬如历史背景材料,字句的注释。这些辅助资料成为课堂讲授的大部分知识,通常称之为“学问”。但是,人们没有理由忘记,清除各种外围屏障的目的是登堂入室,洞悉作品的内在意蕴。这些内在意蕴并非隔绝于日常现实。相反,真正读懂一部作品,包含意识到一部作品可以多大程度地嵌入周围的生活。仰慕一部作品显现的境界或者鄙夷、嘲讽情节之中的某一个人物,生活已经不知不觉地形成回应。文学经典的某些内容可能与现代社会渐行渐远:人们不会再像梁山好汉那样打家劫舍,聚啸江湖,也不会再像堂·吉诃德那样扛一柄长矛挑战风车。可是,否定即是另一种解释。之所以替文学经典之中的古人感慨嗟叹,二者的落差恰恰表明现今立场的启动。如果人们的悲欢曾经接受文学经典的陶冶,内心可能保持更为锐利的洞察,人生的认识可能更为成熟。总之,文学并非冷漠的知识,仅仅适应一个狭窄的区域。文学经典的完成式叙事不是制造各种参预行动的机遇,让人们击毙屏幕之中的恐怖分子或者从迷宫之中突围,而是带动灵魂的苏醒和活跃,继而开始奔跑或者抗争。所以,课堂讲授必须有信心证明,文学经典也在帮助创造生活。


提到文学经典与生活的联系并不是倡导一种狭隘的功利主义。文学经典的讲授当然是一种学术工作。现代学术体系或者知识体系无不拥有相对独立的逻辑架构:学科内部各种命题相互呼应,彼此证明;某些命题的突破仅仅传导到另一些命题。学科必须以整体的形式回应生活,正如一台大机器必须以整体而不是一个又一个零件各自为政地产生作用。运用电脑的时候,人们终日与屏幕、键盘、鼠标三者相对,尽管如此,没有人愚蠢地认为,电脑之中的另一些部件纯属多余。学术体系或者知识体系的内部运作存在种种复杂的配置与勾联方式,无法直观地给予评判。谈论乡村的农业生产,果树栽培技术的意义一目了然,但是,计算机领域的一个软件或者材料学领域的一项发明也可能意义重大。所以,没有任何理由轻视哲学本体论思辨或者甲骨文考证,尽管这些研究既不能提高晚餐烹调技术,也无助于防止流感蔓延。认可这些前提之后,我愿意重新回到一个观点:宏观的意义上,学术或者知识的归宿是烟火人间,而不是无人问津的专业主义橱柜。多数学科的繁荣程度与联系生活的程度成正比。例如,医学、经济学或者社会学愈来愈兴盛,术数或者谶纬之学愈来愈没落;生物学或者计算机、人工智能的研究规模愈来愈庞大,武术以及冷兵器技击体系愈来愈萧条,如此等等。


文学乃至更大范围的人文学者时常以“无用之用”为自己的学科辩护。我喜欢这个词的原因还是由于第二个“用”字的分量。可以观察一下“无用之用”如何发生。人们居住于楼房,行走于街道,搭乘不同的交通工具,使用众多通信器材——建筑师、工程师或者城市规划设计者的贡献有目共睹。然而,人们的精神也需要一个栖居的家园,也会如同身体那般成长与成熟,从事社交和旅行。如果不存在民族、国家、制度这些概念,如果不存在长幼辈分的伦理思想,如果不存在正义、公平、慈善、关爱这些理念,人们的精神既无所依存,也寸步难行。如同突然置身于空无一物的旷野,思想、情感、灵魂能够去哪里?人文学科犹如建造精神领域的楼房、街道与各种联系形式。回忆一下人文学科庞杂的概念系统,人们可以察觉精神领域曾经遭受的精雕细琢。一个人如何安身立命,为人处世?从饮食方式、服饰装扮、待人接物到法律观念、民族宗教、爱国主义,大大小小的观念表明,人文学科从未远离生活。


这种图景之中,人们很快就会找到文学经典在哪里。当然,人们立即发现电子游戏与文学经典南辕北辙。电子游戏对于游戏者的技术成功给予充分回报,训练的投入与产出存在清晰合理的因果关系;电子游戏的另一个巨大福利是,失败之后可以重新开始,没有惩罚,没有报复,曾经出现的机会还会如约而至。

然而,文学经典告知的人生远为残酷:许多时候,成功与失败阴差阳错,一种因果关系往往被另一种因果关系插断,莫名其妙地拐了一个弯;无论是财富、爱情还是升迁,机会多半只有一次,错过了只能徒唤奈何;一些事情的正确答案或许终将浮现,只不过那时已经鬓发如霜,重来一遍肯定来不及了。所以,文学经典带来的启悟是,必须绷紧生命之弦,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不如意事常八九,一击即溃必将一事无成,成功者必须坚忍不拔,挫而不败,如此等等。


现在或许可以稍作总结:电子游戏的确自己创造生活,只不过一切发生于屏幕之中,攻城拔寨或者力克群雄犹如镜花水月;文学经典转身返回尘世,文学号称创造生活,其实仅仅创造生活的一个小小角落——创造一个更为丰富、更为强大的自我主体。前者快乐一时,后者享用一生。然而,一时的快乐可以立即兑现,一生的享用会不会是一张空头支票?相对于课本之中文学经典的讲解,这个问题的解释与陈述竟是更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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