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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乡风物】寻木棉记 | 陈思呈

陈思呈 文汇笔会 2021-03-11

事情的起因是朋友发来一张图片。是一棵春天的木棉树,和同季节的所有木棉树一样缀满硕花,不同的是它的枝条,枝条繁复,繁复曲折,甚至向下生长,与旁边池塘里倒影互相探询——你见过木棉树这枝条长得像杨柳一样吗?虽然是遒劲版的杨柳。

    

我平时在广州路旁见过的木棉树不要太多了,这是广州的市花。可能问题就在市花这个身份,主题先行了。我看到的木棉树年轻的居多,躯干细长,笔直细长如电线杆,只比电线杆多长出枝条,花来得也生硬。



枝条不多,可能是为了给硕花让出空间,这不怪它。但它们忘记了参差错落才是幸福本源,枝条的方位、角度、位置,都整齐划一,向上45度,一排排列着队,非常无趣。真的没有见过照片上这么曲折的木棉。

    

朋友说,这棵木棉树是在珠三角顺德地区某个村子拍的。命运安排得巧,没过多久,我就接了个活儿要经常去顺德采访,仿佛是一个机会去寻找这棵树。顺德的杏坛镇是个岭南水乡,各个村庄环绕着各种形态的水体,鱼塘沟渠河道江面,“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岛”。有的清澈有的混沌,有的丰沛有的干涸,在这里我还学到一个概念:有的水肥有的水瘦(透明度在40厘米上的水较瘦,25厘米以下的水过肥)。在这各式各样的水边,木棉和榕树,是最常见的两种树。

    


到了杏坛才发现,照片上那样的木棉树并不是孤例,可以说时时得见。仿佛木棉树越淮而变枳为橘,又仿佛是因为临着水边,它的枝条才会转换了在城市里的常规方向,转而向下,向水中问询。年纪让它负担累累,树身树枝只好加粗加重,有时还缠着薜荔或其他藤蔓,非常复杂地站在水边。

    

这是五月,农历四月,木棉花已谢,枝头上换成了纺锤形的棉荚,大风天里,棉絮从棉荚里爆出,让南国产生六月飞雪的惊异场景。如果是在宗祠前面,如果光线够暗,如果进深够深,比如杏坛昌教村的黎氏家庙,幽深的背景就能给纷飞的白絮一个黑色背景,那么木棉树,就像电影了。

 

我认识了杏坛的前文化站长邓家声,向他请教杏坛最古老的一棵木棉树在哪里。他觉得我问出了一个好问题,因为,恰好一个多月前,龙潭村有个开摩托车的才带他认识了这棵树,真是一棵宝树。“不要说杏坛了,整个岭南我也没见过这么大的木棉树。”一个多月来,他第一次有机会带人(就是我)去看。所以问得好不如问得巧。

    

沿着堤围,从逢简,过龙潭,远远看到前面的甘竹溪顺德水道,河水在下午五点的光线中银鳞闪闪。岸上一棵木棉,主要树冠似被雷电打断,剩下两边的分枝奋力向左右两个方向伸展开去,正好漏出滚滚浮云。情景堪称炫目——



但这并不是我们寻访的那棵。我们只是来看一看道光年间的古水闸。这里抄一下资料:龙潭水闸,始建于1840年,1890年重修,1958年加建二级闸,1983年加固。水闸东西走向,单孔,外观良好,现仍有相当防洪能力。

    


水闸没有什么可以描述的。它脚下的水道才值得描述。在我们停留的半小时里,河面上先后进行了四种不同的人类活动:扒龙舟练习(只坐了三个人的小型龙艇)、渔民开着电动小渔船突突而过,有个大吊车在尝试吊起一张搁浅的小艇,还有一个爸爸在教他五岁的儿子游泳。

    


岸上除了我们,还有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全程默默地欣赏这一切。他先是背着手站着看,后来又抱着膝坐着看,我们来时他就在看,我们走了他还在看。我以为这里风景太好让他流连忘返,后来想想他应该就是那只搁浅小艇的主人。

    


邓站长要介绍给我的那棵木棉树离这个水闸不远,但那段路几乎被荒草淹没。半人高的芒草擦着车身,困难地走到尽头,尽头是一个码头。

    

是一个废弃的码头,还有一个废弃的房子,砖头砌成,里面堆了些废弃的农具,墙上牌坊写的是“憩君亭”,落款写2001年重建。

    

“憩君亭”,民间有个更直接的名字叫风雨亭。它的作用类似车站。等船的人在这里避雨,登岸的人——如果是半夜三更登岸的话——就在这里睡到天亮再走回家。旧时从顺德去广州,要从村里坐小艇到大渡口,换乘“红星渡”的大渡船,从上午11点上船,下午五点多才能到,夜航船也是常有的事。

    

既然是废弃的渡口,这个风雨亭以及通往它的道路,当然也就快要被野草淹没。但这个地方值得遐想,它曾经是一个村落最带有情绪的地方。这个仅仅十平方米的亭子,见识了一个村子里最多的别离。恋人在这里分别,年轻人在这里远行,从异乡归来的人从这里登岸。

    

一天里什么时间登岸最好呢?如果归乡,傍晚也无妨,夜晚到来的时候最为温馨。若是办事,最好还是白天,足够明亮的异地才不让人怯惶。如果是久别的游子,半夜登岸也是好的。在风雨亭里等天亮的时分,可以先处理着情绪。随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一点点确认这一切不是梦。然后还有一个长长的白天可以增加这种确认,把“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的时刻,尽量推迟到12个小时后。



那么,我终于要说到这棵木棉树了。与这个渡口和这个风雨亭,一起见识了别离和归来的,当然还有那棵巨大的木棉树。目测大概五个人才能环抱住树身。分杈也多,每个分杈都让人想爬上去坐着。这棵树,以及我们寻访它的这一路,芒草高过车顶,野雏菊鸡蛋花都大丛大丛盛放,芭蕉叶绿油油,都很像宫崎骏的动画片,《龙猫》里面的情景。


只是很好奇,这么巨大的古树,竟然没有任何保护的标志。当然我暗地里是希望知道它的人少一些,因为知名度会让这一块荒地被开发,半人高的芒草就会被锄去,树干周围要围起铁栏杆,它的脖子上要挂一块牌子,写着它的年龄和名字,旁边废弃的风雨亭,可能设一个窗口,收参观的门票。

    


把这棵木棉的照片发给老家友人,她问我,目测有没有我乡北堤上的那一棵那么大?

    

现在我已经知道,以往对木棉的“无趣”印象属于误读。木棉的年纪使它形象迥异,我以前看到广州路旁的木棉树,可能是年轻令它们无趣。广州当然也有古老而复杂的木棉树,只是我没有遇到,机缘让我要到顺德寻它。友人的提示也让我意识到,家乡北堤的老木棉,就与顺德乡村的这些,形神兼似。

    

前面我说到,在顺德的乡村里,木棉和榕树,是最常见的两种树。这固然因为岭南的气候和土壤,还有一个原因,它们长得快,“易成树,不易成材”,其树材砍下来后没什么功用。

    


榕树是“树干拳曲,最不可以为器也,其本棱理而深,是不可以为材也。烧而无焰,是不可以为薪也。以其不材,故能久而无伤,其荫十亩,故人以为息焉”(《广东新语》),木棉也是同理。——民间大叔说,木棉树材,就连当柴烧都烧不起来,皮又太厚,质又太松(密度太低)。只能砍成小块,被鞋厂用来填充女装高跟鞋的鞋跟(因为重量轻),要么斩成案台状,被陶瓷厂用来做晒板(将湿陶坯放在上面晾晒,材质松能吸水)。

    

要多少双高跟鞋才能用掉一棵木棉树呢?

    

木材经济价值不高,棉絮试图挽回点自尊。木棉絮至今仍可用于填充枕头被褥,我在大良街头的商店里,还看到有木棉絮卖,一斤18元。

    

但18元一斤的棉絮还是改变不了木棉和榕树的木材在经济上“没用”的基本人设。“没用”加上易长,当然也就广泛种着。村道上山坡旁屋舍后池塘边,总之哪哪哪都有。但有两个地方,是标配,是必须有,别的地方有了它们也得有,别的地方没有它们也得有。

    

一个是村口,必须标配一棵老榕树。一个是渡口,必须标配一棵老木棉。

    

村口的榕树我知道,相当于一个不正规但更有效的村委办公室,一个公共议事点,讲古佬,江湖卖艺的,收购废品的,磨刀的,耕塘回来的,人人聚此。但渡口的木棉,我之前还没有理解透。

    

这一番寻木棉的过程,确实注意到,只要有堤防、水闸、码头,必能见木棉。如前文所提,龙潭水闸那一棵,废弃渡口那一棵,还包括友人提到的,吾乡北堤那一棵,也是在韩江边的堤防上。

    

杏坛青田村的碧云告诉我,往南沙方向的“十八涌”,每条涌上周边都是一些平矮的植物丛,其中如果突然有一棵高大的树(往往是木棉),毫无疑问地那里就是一个水闸。

    


这是一种经典的乡村景观,但并非无意为之。原因说起来,竟有几分感人:木棉树因为长得高,一旦堤防稍有颇松动,甚至洪水决堤,人们总能远远地看到它率先倒下。旧时村庄技术落后,但人们运用了木棉树的敏感:它能敏感地感到脚下的土地变得松软,它用身体语言通风报信,它其实是一棵“信号树”。

    

以往人们常说,看到村口的老榕树,就知道回家了。——那应该是个走陆路的人。如果走的是水路,更可能的句式是——看到渡口的老木棉,就知道回家了。这重要的与家园相关的标志,说它没用,岂非大不敬。

    

也许在乡间,没有一种树是没用的,正如我之前对它“无趣”的印象是一种误解——世界上也没有一棵树是无趣的。


[吾乡风物]是陈思呈在笔会的专栏,本文配图均由她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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