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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戎:外来人的成年礼——从潮州到广州

2017-11-26 李戎 文汇笔会

建成于1904年的潮州“时钟楼”其实是个教堂


我小时候的潮州,是个很小的县城。城里只有一条主要的街,纵贯南北,我们都管它叫大街。这种命名法倒是很美国:美国好多城市都有一条叫Main Street的主街。这样想想,家乡马上洋气起来。

    

我家住在古城的北门,离李嘉诚旧居直线距离不到200米。他家门口的北门街,就是我们家买菜的菜市场。

    

小时候经常要跟外婆去走亲戚。每次都是去她的妯娌在南门外猷巷的家,抽根烟,聊聊天,全是小孩觉得特别无聊的行为。从北门走到南门,大概有一千两百米远。这对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是有如长征一样的距离,每次都是走到腿快要断的感觉。这样断腿的行程,每个月一般有两次。

    

等我很大以后,才知道,我和外婆走那么远,是去借钱的。我的父母在各自的家里都是长子长女,上有老下有小,还各有弟妹,每月的工资都是入不敷出,每到月底就得去亲戚家借钱周转。外婆是前清末代秀才的儿媳妇,每次去,都会委婉地说,“哎呀,今天怎么搞的,出门忘了带钱了,先借5块钱去买菜。”她的妯娌无比默契,绝不多问半句:为什么每次出门都会忘带钱。就这样月底借,月初还,循环往复,传统的民间无息小贷金融满足了我们一家的现金流需要。

    

我在潮州出生长大的那些年,潮州的地位很低,被汕头管辖着。我的同学到外面上大学被人问起籍贯,还要怯生生地说,“我是汕头潮州人”,生怕出生地名头太小。但其实,潮州祖上是很阔的。

   

 1858年《天津条约》签订时,潮州就是其中约定的对英法美开放的五大通商口岸之一。但由于潮州城区三万民众的强烈反抗,外国人主动放弃在潮州城区贸易,改到相对安全的汕头设立海关,进行贸易。在此前,汕头只是一个小小的渔村,就像改革开放前的宝安一样。但此后,汕头以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和相对安全的环境,逐渐超越了潮州城区,成为粤东的经济中心。1981年更被批准设立经济特区,自此一骑绝尘,把潮州留在了岁月里。1940年逃难离开潮州的李嘉诚先生,也把他要捐给家乡的大学放到了汕头。

    

潮州有个叫“时钟楼”的建筑,其实是个教堂。这个叫圣母进教之佑大堂的建筑是天主教在潮州的哥特式教堂,历时19年打造,建成于1904年,当时的规模在广东省内仅次于广州圣心大教堂。

    

1904年的潮州还有另一件盛事:当年的8月19日,通往汕头的潮汕铁路开工建造,这是中国近代史上第一条商办铁路,1906年11月16日建成通车。这条全长42公里的铁路花了200万美元(约等于今天的6000万美元),工程由日本工程师佐藤兼之铺主持,枕木和车厢来自日本,钢轨和火车头则是美国制造。饶宗颐的《潮州志·交通志》记载:“因潮汕铁路控制福建西南及广东东部出海要冲,营业额甚为可观,日均货运量约为100吨以上,收入几乎可以和日本东海道的铁路相等,是当时中国营业状况最好的铁路之一。1939年潮汕战役爆发,6月16日因潮汕铁路遭受侵华日军的飞机轰炸破坏,被当时广东省保安处和第四战区汕头前敌指挥部下令拆毁。抗战胜利后,潮汕铁路公司无力再兴建恢复铁路,于是在原铁路路基的基础上将铁路开辟为公路,即为现在的潮汕路。”

    

1906年11月16日,潮汕铁路通车


这条已经不复存在的潮汕铁路和我外婆是同龄人。同样生于1906年的外婆一生受尽磨难,但对儿孙只有慈爱。她身上有中华传统文化的一切美德,一直隐忍,从未听她抱怨半句。她和我还是中学的校友,到我上大学时,她还跟我通信,尽管因为眼花,字写得斗大,每页信纸上只能写七八行字。我很自豪,因为同学里面,虽然也都会收到家书,但没有人会收到外婆的亲笔信。

    

我和外婆上的中学,是潮州当地有名的学校,前身是创办于光绪三年(1877年)的金山书院,因古籍藏书丰富成为当时名人学者的聚集地。后来数易其名,从潮州中学堂,到省立潮州中学、省立潮州金山中学,再变为广东省立第四中学、广东省立金山中学、潮安县立第一中学,现在叫潮州金山中学。

    

80年代的金山中学在全省都有竞争力,进了金中,上大学就相对有把握了。

    

1987年,我顺利考上第一志愿,到广州念书。就像江浙子弟都要往上海聚集一样,粤东粤西粤北的年轻人,到省城去发展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那一年九月的一个清晨,坐了一个通宵大巴的少年人睡眼蒙眬地在广州小北下车,到达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个城市。他并不知道从这一天开始,自己会在这个城市待足30年,还或许会更长。

    

那天清晨微凉的风,就像是一场成年礼,提醒自己已经永远离开父母的羽翼,潮州则是一个逐渐远去的故乡。

    

广州的一切,对小镇青年来说是大开眼界、目不暇接的新鲜。

    

从车站到学校,会经过当年羊城八景之一的区庄立交。要知道潮州连行人天桥都没有,而广州的第一座立交桥区庄立交可是有多达四层互不干扰的路面啊。看着前后左右上飞下穿的车流,恍然有小灵通漫游未来的即视感。

    

作为一个外来人,广州最让我迷恋的地方是它的自由、包容和契约精神。

    

虽然历史上中国的政治中心都在北方,但广州是近代革命的策源地。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都从这里北上。黄埔军校在广州,农民运动讲习所也在广州。今天的先烈路上,还可以看到纪念淞沪抗战中英勇捐躯的十九路军将士的凯旋门,上面写着“碧血丹心”(下图)。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中,是高高耸立的自由女神像,纪念那些为了理想、为了民族的未来无惧牺牲、浩气长存的林觉民们。

    


广州从两晋南北朝时期起就是中国的海上贸易中心。到唐代,聚集在广州的外商已经有十多万人。从此,广州成为中国最早对外开放,并从未关闭过的贸易通商口岸,不仅是全国最大的贸易港,也是世界性的贸易大港,更同时是中西文化宗教的交流重地,各国高僧、传教士陆续经由广州来到中国。至明代闭关锁国,实行海禁时,广州也是向大部分国家开放的唯一通商港口。清朝乾隆年间,广州更成为“一口通商”的那一口,广州十三行垄断了大部分中国的对外贸易,广州成为当时世界第三大城市,仅次于北京及伦敦。1842年的《南京条约》开通广州等五处为通商口岸。新中国成立后的对外商品交易会,自然也设在广州。

    

港口城市的气质就是包容,广迎天下客,来的都是客。而成为商都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契约精神。

    

在广州待了三十年。虽明知去北京、上海会有更多的机会,更大的发展,但我没有离开,而是用三十年的时光把广州住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地方。


本文刊2017年11月26日《文汇报 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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